第60章
向瑾脚下如踩了棉花一般一深一浅,心尖砰砰跳得飞快,有一股想要豁出去不管不顾的冲动在胸膛里横冲直撞。
少年人情窦初开,最是青涩,亦分外炽烈。何况本就不是低眉顺眼的性子,堪堪隐忍乖顺了十数年。明明年少相遇铭心刻骨,懵懵懂懂兜兜转转,至今方才看清自己的心意。
他恨不能即刻站到那人身前,剖开一颗心捧出来双手奉上。但他还没有被汹涌的情愫冲昏头脑,他料定自己八成没戏,成景泽眼里没有他。
向瑾此刻就像是在幽深的地牢中寻到了那个自我囚禁的魂灵,他不敢奢望自己凭借一腔自作多情就能够将人救出来,他只是想让那人看一看,穷途末路的地牢中,或许还有另一个出口,至少不是死路一条。
人在少年轻狂时,总是容易将自己放在牺牲者救赎者的位置上,陷入自我感动自我付出中不可自拔,误以为被需要……经年之后再次回忆起此时此刻,向瑾才徒劳无用地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多么可笑的错误。
向瑾怀里似揣了只上蹿下跳的兔子,他推测今晚大抵会是一个不眠夜,但他还未思虑妥当,该如何开口才好,并不打算仓促草率地轻举妄动……然而事与愿违,他刚踏进内院,在门外等了半晌的无一便迎了上来,拖着他的胳膊就往雪庐里拽。
“世子,你跑哪里去了,可算等到你了……”无一身上飘着浓浓的酒香,是类似西北青稞酒的香气。喝得半醉的暗卫手下没轻没重,向瑾毫无还手之力,嘴上还未说完一句拒绝的话,身子已经被拖拽进门里。
向瑾耳边传来福安大着舌头的高声说话……得,他也甭躲了。
院子里摆着切肉的大案子,之前被收起来的小火锅齐刷刷并成一排,老少爷们各自或站或坐,热闹地涮着锅子。杜院判坐在排头,福安站在排尾,只有陛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几步之外的石桌旁,桌上装肉的盘子垒得老高,却不见他动筷子。
“少爷……这边。”福安小脸红扑扑的,一看就是没少喝,但也没忘了招呼自家主子。他旁边的小锅子咕嘟咕嘟煮着沸水,甫一瞥见向瑾,福安便扔进半盘肉下去。
向瑾后知后觉地感到饥饿,他折腾了一大圈,的确未曾用膳。
小世子低着头,从另一侧绕过去,杜院判乐呵呵地招呼他,“昨日不是说了,今晚涮锅子,世子不会又跑去太医院了吧?”
向瑾摇了摇头,“我……去看望林将军。”
老头抿一口酒,笑眯眯道,“世子如今身强体壮,如常人无异,无需多虑。即便偶有不适之处也不必跑来跑去,就算不用日日给陛下请脉,我来这里也便利。世子有需,派人喊一声即可。”
向瑾下意识地想要往石桌那边瞄,又中途收回视线,显得略微刻意。
少年垂首低眉,“辛苦院判了。”
无一给了皇帝一个“果然如此,就是你有问题”的眼神。
成景泽抬起筷子夹了一片肉涮了半晌,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径直下咽,食之无味。
今夜雪庐中颇为热闹,这还是头一回这么多人一起破例在除夕夜之外饮酒。无一拎着小酒壶凑到向瑾边上,“世子,咱们这可是托你的福,补上接风那一顿。”说着,他便往空碗里倒酒。以往,福安挂心主子身体,一定会拦上一拦。可今日,他自己都被几个比他年纪还小的暗卫围着劝酒,半醉不醒的,又模模糊糊听到杜院判说少爷身强体壮,心头一热,便歇了扫兴的意图。
向瑾端着满满一碗烈酒,怔了一会儿。无一没有灌酒的意思,一不小心就倒的多了点。他不知怎么地,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往陛下那边瞄。成景泽皱着眉瞪他,无一也喝了不少,一瞬间有点儿恍惚,好像看见一头护崽的兽王打算手撕了隔壁山头带歪自家娃的坏东西。
无一一个激灵,回头就要抢向瑾手里的碗,可惜,晚了一步,小世子在两人对视的间隙,已然闭眼一口闷了碗里的酒,实实惠惠,一滴不剩。
“我的祖宗啊……”无一懊恼不已,后背要被一道愤怒的视线烧穿了,他一点儿也不敢回首,手忙脚乱地找来一杯清水,“快,喝点儿水簌簌口,有没有不舒服?”
向瑾喉咙里被辣得火烧火燎,还拼命装作一副淡定的大人样子,接过水,小口小口地抿着逞强,“无妨,我在家中也喝过的。”
无一挠头,“这酒后劲大着呢,怪我,都怪我。”
向瑾摇了摇头,他未曾扯谎,虽不爱酒,但他打小时常在丰城驻军营里溜达,寒冬腊月的,跟战士一起喝粗劣的散酒取暖也是常有的事。自打进京之后,再未沾过。
向瑾用行动证明,他伸手,又主动给自己倒了半碗,端起来碰了碰无一手中的酒碗,“我敬大人。”
无一彻底石化了,顶着背后如有实质的千钧重压,一咬牙,也豪迈地干了,“世子敬酒,在下莫敢不从。不过……”
向瑾这回只喝了一大口,“我心中有数,大人放心。”
观其目光清明,的确不似不胜酒力的样子,无一稍稍心宽,提高了声调给自己找补,“世子寿辰刚过,已近冠礼之年,议亲也议得,何况喝点酒?咱们边疆的汉子……”他环顾半圈,“哪个不豪爽贪杯……是不是?”
“对。”
“来,给大家伙满上。”
气氛一时哄闹起来,得了响应,无一心虚地偷瞅,陛下瞧着面无表情,但那眼神的意思是秋后算账。得咧,今朝有酒今朝醉,无一也不管那么多了。
只一会儿的工夫,向瑾先是去给杜院判敬了酒,又与福安喝了一杯。俨然打通任督二脉,搅热了场面。一时间,世子身边围拢了一群半大少年,纷纷敬酒,就连平时沉默寡言的无二和无六也没落下。
小世子爽快利落,一杯接一杯来者不拒,与往日斯文乖顺的样子大相径庭。成景泽遥望着,模模糊糊有些拿不准,他最初遇到的少年,是不是就是这个模样。
觥筹交错间,向瑾还不忘问询,“怎么不见无十?”上一回除夕夜雪庐宴饮时,他还不被准许饮酒,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无十的反串,幽默滑稽又令人惊艳。
无二如实回答,“出任务去了。”
向瑾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在场诸人皆是常年护卫皇帝的自己人,对成景泽的性子多有了解,陛下不曾融入,亦无人前去打扰。只有杜院判临走前,遥遥举杯,打了声招呼。渐渐夜深,人群散去,无一扶着喝醉的福安往外送,顺路也把意欲打扫战场的无二和无六扯了出去。
向瑾无意间一瞥,才察觉到四下无人,唯有……
他今夜喝了多少,自己也记不清了。说实话,向瑾并不了解自身酒量,一番畅饮,难说有没有故意推波助澜促自己一把的意图在其间。现下,他如坠云雾之中,说清醒没有多清醒,但属实也不算不省人事。反而,混沌的大脑中始终有一条紧绷着的弦在反复拉扯,让他朦胧中撑着一丝清明,又在摇摇欲坠的清明中反复沉沦。
这种感受清晰而痛苦,神清心明时欠缺临门一脚的勇气,而半醉半醒间,又惧怕鲁莽生祸。明明确认那人就坐在不远处,他甚至不敢真正地抬首望过去,生怕一个不小心失足……万丈深渊不足惧,唯恐千古恨无从追悔。
向瑾阖眸缓了片刻,缓慢起身,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
“今日开口,若是事与愿违,可以赖在醉酒的由头上,尚有回转余地。”
“为何要回转,心之所向便是一辈子的事,我不要回头路。”
“你傻啊,不过自作多情而已,还真指望人家回应?”
“回应与否,奈何强求,至少我要说的,非是酒后谰言。”
“错过此刻,那你就擎等着吧,依你瞻前顾后的性子,怕是要将一腔心意带到棺材里去。”
“……我,我……才不会。”
脑袋里打架的两个小人自说自话地冒头,将向瑾本就浑噩的思绪吵得愈发混沌。
他行至门边,如有预感一般停下脚步,几乎同时,身后声起,“世子,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