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陛下回程的路上,拐了个弯,进了京北大营。
此次秋猎,禁军担任猎场内的巡查护卫之责,外围则是陛下最信任的京北大营将军刘壤坐镇。秋猎结束,陛下率领百官一行浩浩荡荡返回京都,刘将军本应护送至皇城再回返,但行至去往京营与盛京的分叉口时,陛下突然勒马停驻,随后,一支乍眼的红衣骑队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队伍的尾端赶了上来,正是那华氏女带领的猎队。于是,刘将军即刻整队撤离,护送陛下与华氏一行直奔军营。后续一溜马车上的宗亲朝臣则由禁军按原计划送归,众人皆掀开了帘子,目睹那华氏女“恃宠而骄”,居然几乎与陛下并骑在一处,于是,谣言便如长了翅膀一般,随着归京的人群散播开来。
一路上,刘壤将军的不开心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他原本借着护送陛下的契机,至少可以回城待上半日,如今算打了水漂,怎能不气?心底将陛下这孤家寡人怨了又怨,但也拉不下脸来照实说。况且,他虽未亲眼目睹,但猎场之上的种种变故亦听无一转述得仔细。这华氏女明摆着与刘氏沆瀣一气,阴谋诡计差点儿得逞,陛下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不与女子一般见识也就算了,如今不仅以礼相待,还要纵容这女子编入他的心腹队伍……莫非英雄难过美人关,真被那女子迷了心智不成?
“陛下也太宽宏大量了些吧?”瞧着前边不远那两人并骑交谈不拘小节的背影,刘壤忿忿然嘀咕。
无一摇头,“莫说是主子,咱们啥时候与女子计较过?”之前几度为难,因是认定华氏与太后沆瀣一气。
刘壤又瞥了两眼,“这个貌似有些不同……”
无一挑了挑眉,“这话什么意思?”
他们两个大老爷们,不好对人家姑娘评头论足,刘壤憋了半晌,“这么些年了,铁树就不能再开出朵花来?”
“你……”无一刚想抬手,反应过来身后还一群兵将跟着呢,他不方便给刘将军一巴掌。昨日华楚拿出密信之后,得了陛下召见,关上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聊了得有大半个时辰。这若是换个人,面对如此风姿且出身不凡的女子,大约是要让人生些猜疑的。但送华楚离开之后,无一返回觑到自家主子面上神色,即刻否认了不着边际的臆测。
“少说些有的没的,”无一瞪刘壤,“你近来倒是瞧着春风得意,莫非是犯了桃花?”
怎么就扯到自己身上了,刘壤心虚地嗤他,“去去去,哪有的事。”心下暗忖,我那岂是近来沾染的桃花,呸,那就不叫桃花,明明是年少相知,情投意合,命中注定……啧啧,末了,把自己酸得不好意思再想。
两人沉默着一路,即至大营,刘壤直接将陛下请进军中平日议事的大帐,华楚也跟着进去,成景泽示意他和无一不必退避,但也没有再让旁人近前。
随着华楚知无不言,很快,刘将军与无一不再疑神疑鬼,面色也逐渐凝重起来。
华氏后人自太祖太后薨逝之后,明面上看来是遵循遗训,退出京都权力中央,实则暗度陈仓,继承了太祖太后一手建立的情报网络,成为辅佐新帝的神秘力量。但百年下来,随着帝位更迭,风云变幻,渐渐成氏与华氏互相猜忌,没了信任,帝王多疑,华氏子孙亦不成器,慢慢从盟军沦为弃子。直至武帝期间内乱数十年,成华之盟彻底分崩离析。华氏手中的暗网也从国之重器衍变为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遭到毁灭性的迫害与打压。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华楚父亲这一代卧薪尝胆至今,复起之心跃跃欲试。
乌蒙分裂之后,游荡于西北十六部之外的分支始终野心勃勃,近些年意外寻到一处金矿,又出了位手腕非比寻常的摄政太后,继而东山再起,兵强马壮。
西北十六部各怀心思,前番联姻不成,借去的兵马被有心之人解读为大晟朝缓过神来意欲吞并十六部的试探。暗地里,十六部中至少有一半已与乌蒙达成同盟协议,西北一战避无可避。
飞鹰军今非昔比,在陛下稳定朝局鞭长莫及的这些年,向家也失了对飞鹰军的管控,加上康王及乌蒙暗地里的挑唆与收买,内部派系林立分崩离析。有些在明处,有些隐在暗处。
此次刘氏与康王不惜通敌卖国,以淮水为界,私自将大晟以西以北三州十五县提前承诺割让给乌蒙联军。甚至为表诚意与决心,将整个北方的军事布防图奉上,且接二连三地偷偷毒杀了数位西北联防临军将领中刚正不阿之人。
凡此种种,有些事皇帝知晓的,亦有未曾料及之处。
华楚事无巨细,讲完之后奉上亲笔整理盖章落款的讯报和西北十六部军事草图。
她坦坦荡荡地,并无藏私,诚意十足。华氏此次秘密入京,目的直指皇后之位。对于刘氏的示好,他们并非没有怀疑,但若是能促成此事,其余诸般过后再议不迟。是以,她没有知会任何人。但猎场一番你来我往,令其警觉,他们之前掌握的关于刘氏与皇帝的信息大抵错漏良多。华楚不得不联络荣国公夫人,两人曾有一面之缘,惺惺相惜。
皇帝收了投名状,“华氏有何求,但说无妨。”人家先行和盘托出,没有拿捏交易的企图。成景泽本性刚直,做了这些年皇帝,骨子里也并未将这帝王的身份看得有多重,自然也无意于此时去为难一个姑娘家。
华楚径直跪下,“臣女不敢。”
陛下未让她站起来。
华楚不笨,姿态摆一下就好,台阶是要下的。
“不敢有所求,但臣女确有愿,望陛下成全。”
成景泽微微点了点头。
华楚深吸一口气,“一愿报国杀敌,请陛下此战带上臣女。二愿陛下开恩,我父与刘氏并无深交,此次行差踏错罪无可恕,华氏仅余我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多年。待平定西北,若臣女战死沙场,请陛下宽恕老父一命。若有幸得存,臣女愿替父抵罪,死而无怨。”此话一出,那么最好的结局便是“战死沙场”那四个字,华楚敢说便敢认,成景泽听懂了。
在场三位男子,不得不动容。
刘壤与无一对视须臾,皆欲开口劝解,但登时又不知该如何说话。
倒是陛下爽快,“既往不咎,下不为例。”
华楚蓦地抬首,颇为失礼地直视陛下,这的确超出她的预期,毕竟之前的算计在她看来,任何一个帝王也不会姑息。
“谢,”她哽了哽,没有矫情的推辞,“谢陛下开恩。”
华楚离开之前,再次开口,“陛下,臣女尚有一不情之请。”
无一一个劲眼神示意她,见好就收吧。
皇帝略微不耐,“说。”
华楚眨了眨眼,突然指向无一,“若有机会,臣女想与无一大人堂堂正正地比试一场。”
皇帝一顿,瞥了无一一眼,后者目瞪口呆的样子属实不常见。
成景泽本欲回她,这种事无需他定夺,但陛下也有幼稚心起之时,“准了。”他说。
“谢陛下。”华楚翩然退下。
无一,“……”与我何干?
华楚离开之后,刘壤叫来军中心腹,就西北形势,又商议推演许久。直至侍从送来晚食,刘壤问,“陛下今日可要宿在军中?”
皇帝捏了捏眉心,按理说尚有待斟酌布置之处。
“不了,先回宫。”
孩子还在家中禁足,立了功又受了委屈,该哄一哄。
陛下回到寝殿时辰已晚,世子卧房亮着灯烛,应是未睡。他们一行几人走进来,并未收着声量,但向瑾没有出来,亦未熄灯。
无一朝陛下使眼色,“闹脾气了吧。”
成景泽白他一目,废话。
“主子,这回可妥妥地是咱理亏,要没有世子急中生智,猎场这一局怕是铁定得栽。”无一语重心长,“给人家送回来禁足,也没个解释,换我非掀了房檐不可,难能如此乖巧听话。”
皇帝给他一个“你掀一个试试”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