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医者仁心,替姑娘家压住那霸道的药性,几乎要了老头子半条命去。待杜院判这边厢尘埃落定,呼哧带喘地缓过神来,隔壁传出影影绰绰的压抑声响差点儿又取了老头剩下的半条命去。他是在跌跌撞撞摔在旁边房门前时,才突兀地惊悟过来,怎么就忘了蛊虫那茬??!!!
这算个什么事?
老头捶胸顿足,徒手扒地,恨不能一头撞柱子去换那后悔药去。他意欲推门的手几番抬起,最终彻底放下,老大夫踉跄着往外走,顺便扯开了一直背对房间站在院子大门处,一丝不苟迟钝无知的无二。
此刻进房的老院判虽心底惊涛骇浪未歇,已然勉强面色如常。其实,他是一百个一万个不情愿面对这荒谬绝伦的局面。活到如今这个岁数,以为自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早该生死置之度外,宠辱不惊,百毒不侵……此刻却一张老脸不知往哪里搁,他是造了什么孽,要来收拾这无可名状的残局……
杀千刀的……除去诅咒刘氏那老不死的巫婆和不开眼的贼老天,老院判也着实不知该怨恨谁好。
“世子可有不适?”杜院判硬着头皮递过药去。
向瑾自行撑着坐起半个身子,除去浑身上下的酸疼难捱之外,他身上衣衫换过,颇为清爽,无有黏腻不适。
“有劳院判。”向瑾乖乖接过药来,利落地几大口喝下,又递还了回去。
少年比他臆测得要坚强淡定,经了这么大一桩意外磋磨,居然并未如他预料的一般崩溃抑或恸哭。
杜院判又替他把了脉,暂且无有郁结征兆,稍稍放下点儿心来。
“时辰尚早,”老头帮他掖了夜被角,“要不再睡一会儿,或是我唤福安近前来照应?”
向瑾目光向门外望了几息,低下头来,“不必了。”
杜院判猜不出向瑾心中所想,有些为难,他斟酌道,“陛下,还有些事要忙……”若非外边乱做一团,他老头子才不给那捅下滔天娄子的兔崽子善后,看他怎么办。小世子倒是宽厚,听他提到陛下,竟也未有半分激愤。
老头正进退维谷间,虚掩的门扇再次被人推开。
静默了须臾,停在门边的脚步方才向内迈过来。
“忙完了?”老头没好气,连个称呼也没给。
向瑾愕然抬头,来人居然真的是成景泽。他以为……有事要忙不过又是托词,他大约又有很长一段时间要被躲着避着。
“嗯。”皇帝点了点头。
“刚喝了药,过两个时辰再送下一顿过来。”老院判匆忙叮嘱一句,即刻闪身。正主来了,他巴不得退避三舍。擦肩而过的时候,老头留下一个复杂的目光。适才,他替陛下诊过,蛊虫已除,无有遗患,算是歪打正着的益处。老院判这一眼中,包含更多的还是对这桩意外的愤慨、不平与难过,矛头并不在他身上。但成景泽内心一清二楚,区区一个蛊毒,痛则痛矣,摄魂辖志摧筋磨骨……对他人或许势不可挡,却不足以完全抹灭他的神志,操控他的行为。
因而,陛下在院判注视的目光中,侧避开来。
他甫一错首,正直直对上少年直勾勾没有一丝躲闪的澄澈眼神。
成景泽心尖一颤,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可,有不适?”他问。
同样的一句,但听在向瑾耳中,滋味迥异。他见陛下随手将几个瓶瓶罐罐放置在床榻侧边,蓦地将其与自己身上某些部位上过药的触感联系起来……少年面皮腾地一下火烧火燎,又热又臊。
“嗯。”向瑾收敛目光,垂下脑袋,隐在锦被中的两只手紧紧攥着,他恨自己该混沌之处太灵光。
“……”陛下默了默,然后坐了下来,缓声道,“早些时候,我……替你擦了些药……”即便再难以启齿,事是他做出来的,“一会儿需得……若是不便……”
“不用,不必……”向瑾口干舌燥,“我……自己来。”
成景泽抬手凑近,顿了顿,见向瑾没有躲开,他用手背碰了碰少年的额头。虽说老头交代过,就算服药及时也难免余热,但他还是不放心。亲手试过,的确比夜半那阵子降下来不少,他悬着的一颗心略微落下半分。
少年紧绷着躯体,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人家拿开手,他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陛下瞧着,实在不知说他什么好,生死攸关之事胆大妄为,于细微处却又缩了回去。之前,他令无二仔细复述了一遍事发时的经过,此事无论结果如何,刘氏定会用来大做文章,不可不防。具体如何应对,还要待瑞庆王府的郡主醒过来,再做定夺。
至于细节,成景泽未做深究,也不会去问向瑾为何不躲……是反应未及还是……他一个字也不会问。事到如今,归根结底乃他心魔作祟,与人无尤,无谓推卸。
“我……”向瑾抿着干涩的唇瓣,“她……”他心乱如麻,那些事发时来不及深思熟虑的后果一股脑涌上来,年轻人有些承受不住。他清楚地知晓自己做错了,有些事关乎大局,不是他豁出一身剐便能够承担得起……但若是此刻给他一个契机回返当时,向瑾骗不了自己,他怕是仍会做出相同的抉择。明知不可为,明知不该为……而任性为之,他大抵是魔怔了,愧对先人教诲,愧对向家列祖列宗,愧对江山万民……也愧对眼前人。
向瑾就差将头埋进床缝里,他不知陛下是否瞧出他的私心杂念,但他至少该敢做敢认。
“我,非是……”
向瑾从齿缝里艰难挤出的坦白被陛下打断,“事已至此,毋须多虑。”
向瑾茫然仰首,“可……”
“是我思虑不周,被刘氏钻了空子,你二人皆受其害。”陛下揽过罪责。他所言非虚,刘氏此番伎俩细思也没有多么隐秘高明,在他那边插不进手去,自然要想法设法拖世子下水。此计成了,则人丁稀薄的荣国公府不得不与瑞亲王府联姻,向瑾一个孤立无援的少年人,娶妻生子之后,还哪来的坚定立场。若是不成,泼一身脏水,也够他们喝一壶。军中最讲究声净名洁,向瑾本无战功,若是再被套上始乱终弃的恶名,则一生入主飞鹰军无望。而之所以又推郡主出来,无非笃定皇帝念着老王爷的恩情,不至釜底抽薪杀人灭口。
总归,是他全付心思盯着西北前线,误以为刘氏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枝节,疏忽了。
向瑾忧虑,“太后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会处置。”皇帝难掩疲惫。
“如何处置?”向瑾警惕,“我与她相逢时,并非无人瞧见。”人言可畏,为了维护郡主的性命与名节,难道陛下要……向瑾瞪大了双眸,若是那样,他岂不是作茧自缚?
成景泽一瞥,莫名便猜到了向瑾那个小脑袋瓜里在琢磨什么。
他不合时宜地失笑片刻,“放心,不会逼你成亲。”
向瑾锁起的眉头并未化开,“那要如何是好?”
陛下无意卖关子,“刘氏不仁,休怪吾等不义。宫中会散播谣言者,又不止一处。她遮遮掩掩含沙射影,我让杜院判先一步谴责瑞亲王府世子狼心狗肺,常年苛责虐待已故兄长独女,以致郡主体弱晕厥,为你所救。”
向瑾狐疑,“有人会信吗?”
陛下冷声,“无人在意真相,暂且将水搅浑而已。老王爷以往顾忌着家丑不可外扬,如今见孙女被逼到这个份上,他又重病缠身……该有个决断了。”
向瑾思索,点了点头,“陛下揣度人心,今非昔比。”以往只有他们被算计被无中生有的份,以其人之道针锋相对倒是头一回。
成景泽被他气笑了,“谢世子夸赞。”
“我……”向瑾迟钝地察觉自己失口直言,兀地掩口住嘴,一双明眸滴溜溜地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