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 双玉记 - 溯痕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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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长平跳下洞穴时崴了脚。

泥土松软,疼痛未到不可忍耐,她便没有吭声。

片刻后疼痛就过去了,其实也不过短短一刹那的事,痛感从脚踝传到脑海,又缓缓消散,似乎身体的本能在告知,只是轻微扭了一下而已,当不得大事。

她生来娇贵,皱个眉都有人环绕在侧嘘寒问暖,怕她有一丝不妥帖、不如意。

而今身处活人禁地,她便是述之于口,也无人聆听她的苦痛。

因这一丝无人知晓的苦痛,长平便生出些微的孤独。

似乎每个人都是孤零零的个体,往日里无论多少花团锦簇,落在自身的苦痛,最终都只能自己受着,自己化解。

谁也无法替谁承担。

长平跺了跺脚,弯身打量这条洞穴。

伊珏帮她挖出的洞穴逼仄又狭窄,黑黢黢的前方什么也看不见,空气里泛着潮湿土腥,格外憋闷。

帝陵本就是封闭环境,先皇们的墓室更是封的严密,隔断空气流动后,长明灯烧不了多久便会自熄。

即便伊珏打通了一道洞穴,空气也流动不到哪里去,在洞口站上稍许,胸口便沉甸甸的似有重物坠压。

长平并不担心自己会被憋死,她下意识地觉得,若真有事故,伊珏不会对她见死不救。

她不知自己哪里来的信任。

许是因为她自己生而为人,识得妖物也未曾当做值得惊诧的大事,就像她父皇只是一介凡夫却想要成仙得道般,自他去后,长平便放下了对他的怨怼,觉得这兴许只是一桩明知莫须有,又忍不住执拗的寻常事。

求仙问道是寻常,与妖交好也是寻常;

年纪尚小,未被规束彻底,看一切都是寻常。

又或短短八年岁数里,她已尝过生死离别的滋味,便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注定的劫,像她父皇要“得道成仙”那般,遇上了便躲不开,是心知一切都是莫须有,偏要一头撞进去的魔障。

因而魔障也是寻常。

她尚不知自己的劫难何时会来,却学会看得开,也因知晓人终有一死,像她父亲一样,最终都会被放进密封的盒子里,搁进密封的屋子里。

所以死亡还是寻常。

连前方连道路不明的洞穴,她也未生惧怕之心,只是洞穴狭小,想进去只能爬行,她也不会觉得伊珏在故意为难她,想这必是不能再扩容的缘故。

她相信伊珏,比相信自己更甚,在某些时候,长平认为自己懂伊珏,兴许比母后和太妃们懂得更多些。

懂他高高在上的举手之劳,和疏离的陪伴玩耍。

许是因为她自己生来地位尊崇,看身边大多数人都是俯视,遇到同样俯视自己的人,总是格外敏感。

又因这份敏感,她想的比旁人更深远一点——人和妖本身就是无从比较的,那是上天赋予的强大。

长平不觉得伊珏俯视的姿态有什么不对,就像上天让她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公主一样,让伊珏生来是个强大的妖精,这都是很寻常的事。

她也不觉得自己随从的姿态有何不妥,毕竟想透彻些,慕强是遵从本心,怜弱亦然。

她待伊珏是慕强,伊珏待她是怜弱。

慕强怜弱,亦是寻常。

长平弯下腰,试探着伸出手,一直低,一直低,直到掌心握住了泥土,试着手脚并用地往前行。

她从来也没做过这样的事。

往日里连行礼也只需屈膝福身,顶多跪一跪,常常连膝盖尚未触地就让起身。

因而她弯身的时候手脚都不太会动,用掌心和脚尖施力,高高拱着腰,爬了几步就觉吃力,瘫在地上起不了身。

她隐约觉得自己做的不对,又一时没想清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匮乏的空气让她头昏欲裂,回头想请教伊珏如何才能爬快一些,却看见幽幽绿色在身后洞口照亮,洞边已没了伊珏的身影。

她支着手肘抬起身,屈起膝盖往前蹭了蹭,忽地发现此时姿势省力极了,也顾不上再追究伊珏去了哪里,掉头继续朝前爬。

离身后的绿光越来越远,前方黑暗无穷尽,长平爬行的姿势愈发发熟稔迅捷,她觉得自己爬的快极了,仿佛一切都在远去,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通道和自己被无限放大的喘息声,以及灵敏挪动的膝盖,坚硬的手肘。

愈来愈快的爬行里,仿佛连她自己都化作了虚无,世上没有了长平长公主,只余一副协调的肢体,和专注前行的目标。

她忽地生出一种微妙的快活来,不知缘起,莫名而来,纯粹又鲜活,连汗水划过脸颊的痒意都在扩散这种快活,令她忍不住在黑暗里毫无顾忌地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

洞穴是斜挖的出口,体贴她的体力,伊珏将坡度挖的极小,徐徐而上,以至长平爬到硬石地面站直了身体,都未反应过来自己已抵达了目标。

她愣了片刻取出绢帕拭汗,汗水如瀑,很快浸透了棉绸的绣帕,攥在手心里潮潮的一团。

四周仍然是黑。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睁着眼看不见四周也看不见自己,长平只好闭上眼,听自己喘着粗气,气息浓重,浑浊,像话本里狼狈逃窜的亡命之徒;又让她想起自己见过的演武场上搏击的将士,阳光下汗津津的颈脖,疯狂跳动的青筋像是要挣破皮肉喷洒出鲜血;

还有胸口搏动的心跳,声若擂鼓,砰砰声震的她头晕。

她吃吃笑起来,不知为何这么开心,又着实开心的不知如何是好,便一边笑着一边软着颤抖的双腿缓缓坐地,笑声愈发响亮。

孩童的笑音生来带着一份尖锐,她笑的太欢畅,回音让沉闷的墓室都仿佛震起了浪潮,黑暗也丧失了力量。

笑的太激烈,眼泪从眼角滑下,她又攥着绣帕去擦,精疲力竭的手臂颤的厉害,指甲不知轻重地蹭到了眉梢,剜走一片皮肉,疼痛令她缓缓放下手,渐渐安静。

这个时候,长平方才体味到袭来的疲乏。

攥着潮湿绣帕的手抖的太厉害,不得不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尔后一齐哆嗦起来。

只用了盏茶功夫,她便从难以名状的激越情绪中缓缓抽离,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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