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 双玉记 - 溯痕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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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夏日的夜总是短极了,伊珏觉得自己这个晚上明明没有做多少事,眨眼天就要亮了,天幕上缀着的星月也蒙昧起来。

他坐在屋顶上,有一阵东南方向的小风吹过来,伊珏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去,才感觉胸口那股被大花鹦鹉油腻到的感觉舒畅了。

夏天潮气重,风来的有一下没一下,像是管风的那位神仙犯了咽疾。

伊珏吁了口气,等半晌也没等到第二缕风来,小石头精捧着下巴坐在屋顶上,身边是陪他仰头望天的白玉山。

光暗交迭的时刻,他的山兄陪他仰着头,遥望着正在进行日月更迭的东方,不知想到了什么,平日里看起来过于锋锐的侧颜在这将亮未亮的光影里都柔缓了起来。

小石头精变成人没多久,一直觉得自己虽然有了人身,但胸腔里缓缓蹦跶的那一团东西像个挂羊头卖狗头的假货,然而这一瞬,大约是夏夜太黑,兴许是晨曦太亮,还有可能是空气潮热,小石头精歪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半张侧颜,胸腔里那个假货突地快跳了两下,像是冷不丁抽了个不知所以的风。

伊珏捂着胸口,不知所以地轻声:“啊——”

白玉山侧过头,眼里带着疑问。

抽跳了两下的心脏又一副无事发生的缓了过来,伊珏也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踩着琉璃瓦站起身,他站起来的身高和坐着的白玉山差不多,将白玉山搭在膝上的一只手提起来,然后抬腿把自己塞进了对方怀里。

胸前有胳膊环着,后背有胸膛倚着,伊珏舒坦的摊坐在山兄腿上,极好的目力凝望着天际的光一点点染透星与月。

白玉山似乎是明白的,也或许不明白,明白与否于他不是很重要的事,他只是抱着他的小妖精,看光线印在小妖精的头顶,从浓至浅,看束发的发冠上逐渐晕开柔软的金光璀璨,连带着短短的发尾都熠熠地倒映在他眼里,白玉山抱着怀里的小妖精,低头认真看过了一场夏季的日出。

他们身下的屋子里,长平压低了嗓子同大花鹦鹉嘀嘀咕咕,话痨的大鹦哥是她从未接触过的生灵,长平问它:“难道你也是个妖精么?”

鹦哥说:“嘿,原来您好这口儿?”它提起一只爪挠了挠头:“那我给您来一段‘呆书生路遇俏花妖’。”

长平摇头:“看样子不是妖精。”

鹦哥扯长嗓子回:“您先听,听好了您再给个赏儿。”

这世道书生大概总是运势冲天,落难有贵人,贫困有妖精,走个夜道都能碰见需要他伸手帮扶的美人,待他一朝高中,微末出身官品也无碍皇家公主折身下嫁,还要有红颜三五,知己四六,妻妾和睦,子弟逐个成才。

长平揉着耳朵语气艰难地评:“好在你是只鸟,若是宫里谁敢同本宫传这种话本,九族都夷了。”

惨被毒了耳朵的还有屋顶一大和一小。

“山兄,我觉得妖精还是隐居山林比较好。”伊珏惆怅地道:“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白玉山还未来得及说话,他自己便伸出肥嘟嘟小手嘀咕起来:“你看我这一天,肚子那么饿,想吃个扁食,还被逼的掀了人家摊子,”他摆摆手,压下大拇指:“晚上去偷点吃的,结果舍出去一包金叶子。”说着又压下一根食指。

“我亏了一袋金叶子,换了个鸟,还想着找长平玩,结果大晚上闯了人家小姑娘的闺房。”石头精说着就来了气,恨恨地压下自己的中指:“亏得我是个妖精,但凡我要是个人,赔了金叶子还得把自己赔上。”

白玉山对胸前黑压压的发顶抿了抿唇,煞有介事地颔首:“对。”

伊珏压下了自己的无名指,“你看我这一袋金叶子,换了个什么玩意儿?”

他一把捏着拳头,朝空气挥了挥:“亏极了!要气死了!”

白玉山替他拍背顺气,安抚:“不气,再给你十袋金叶子。”

“这是金子的事么?”伊珏觉得他山兄不可思议,扭身就拿脑门当头槌,用力捶他胸口:“这是金子的事?啊?”

即便是前生往世里最亲密的光阴里,小妖精也从未有这样憨拙肆意的作为,那是个相识时,就已经走过风和雨,步行万万里,二百多年日与月中长成的沉稳又妥帖的妖,而白玉山自己,相识时也是红尘里面目不清的他自己。

再肆意的嬉闹,便是露出九分,四目相对时也要小心翼翼地敛回一分。

白玉山抬手挡住伊珏的头捶,温又凉的掌心覆在伊珏额前,连带着连眉眼一起,眉睫在他掌心里颤出微弱的痒。

眼前一片黑的伊珏停了动作,两人一人捂着,一人被捂着,不知对方是个什么章程,便一动也不动地停滞着。

小石头精被捂着脑壳,眨着眼想我一个石头成精的玩意儿,撞两下还能把自己撞碎了不成。

然而身下的屋子里长平在同大花鹦鹉细细地讲着为何这种话本会被夷九族的人间道理,远处有鸟鸣蜂嘤,还有仅仅隔着一掌的近在咫尺的胸腔里,响起的扑通扑通的声音。

像他自己胸腔里那团假货抽了风时,急促的动静。

伊珏甩了甩头,白玉山将手挪开,他得以重见光明。

对上白玉山的视线,伊珏望着他,片刻慢吞吞转回身,又慢吞吞道:“啊,我不气了。”

“那要‘隐居山林’么?”

“我还小呢,”伊珏盯着太阳眨眼,眨出一丝丝湿意,“小妖精应该吃吃玩玩的长大。”

“嗯,”白玉山仍旧低头看着他的发顶,应和道:“对。”

一宿未眠的长平格外精神,洗漱过后坐在镜前托着下巴,对身后梳头宫女吩咐:“简单些,母后她们都不在,不会有人说我失礼。”

她说完静默片刻,忽地体味到一丝亲长都不在身边的好处,整座宫苑除了上了年纪的太妃娘娘们,好像就属她最大。

她还在被“禁足”,意味着太妃娘娘们不会来找她,且她被罚的突然,先生们还没跟来,她也不用去上课,字不用练,书不用读,功课不用交,女红也省了……长平看着镜子里梳着双丫髻,正在簪珠花的自己抿紧了唇,抿了又抿,锃亮铜镜里的小姑娘还是没止住唇角上翘的弧度愈来愈高。

梳头女侍是个比她大两岁的眉清目秀的姑娘,视线在镜子里对上,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公主心情很好?”

“有么?”长平对着镜中自己,一本正经地叹息:“要被禁足三年呢,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还有什么人能让本公主心情好起来?”矫揉的语调搭着轻蹙的眉心,尾调却扬的轻又高。

侍女弯了弯杏眼,心领神会:“咱们公主心情这样糟,还梳什么髻呢,不若拆了简单扎个马尾罢。”她拉长了尾调,怜惜地道:“打扮的再娇俏,娘娘也看不见哩。”

长平接着一口长长的叹气:“谁说不是呢……”

侍女灵巧的指尖在长平发间穿梭着,被罚“禁足三年”的长平公主摘下钗环,换上便于行动的胡服,骑着从御马监抢来的“乌云踏雪”,在头顶高处盘旋飞翔的彩色大鸟粗嘎嗓门的指挥下,一人一马一鸟,达成了首次合作,从戒备不那么森严的后宫一路闯到了前朝。

她的皇帝阿兄去了曲水离宫,宫廷禁卫随军护驾,留下轮值的军士虽不至吃酒赌钱,但也懒散几分,年轻侍卫站着打个盹的功夫,就隐约听见远处传来阵阵喧哗,侍卫睁开眼,一句“何人胆敢在此喧哗”还未从舌尖滚出,马蹄嘚嘚如疾风骤雨,他发现自己值守的,明明门缝紧闭的大门不知怎么就轻飘飘的朝内打开了。

疾风骤雨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侍卫迷蒙着却还本能地举起长戟试图拦截这胆敢纵马闯门的狂徒,却见黑色骏马上娇小的身影抬手甩过了一截软鞭——从小练舞的姑娘,甩水袖已经成了本能,换成长鞭在握,对长平也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水袖罢了。

卷过一脸茫然的侍卫武器,长平在马儿越过门槛的瞬间回过头,冲着那傻眼的年轻侍卫微微一笑,手腕翻转着又将长戟甩了回去,而后策马奔腾,身后被高高束起的弯弯曲曲的发尾在阳光下逶迤掠过,像是少年一场荒诞无稽的梦。

这时候才有一阵阵的嚎叫声从近处传来,字字泣血,声声惊人:“公主殿下留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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