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熬不住的长平被白玉山送回了房,堂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守夜。
夜还长,伊珏换了一身簇新的大红衣袍,抱着酒盏喝的像个醉了酒的,身家丰厚的大红包。
大约是过分安谧,石头精慢吞吞地同山兄说起往事:“上辈子的我这么大的时候,有各种颜色的衣裳,每天换两三套,红色也没少穿。”
白玉山轻声应道:“那时候沈家还未败落。”
“那我就不知道了,”伊珏说:“我想起的不多,只记得有人喊我‘孙孙’,我应该是长孙,有爷奶,贴身的兜兜除了绣娘做的,就是奶奶缝的。”
他哼唧一声,“一到过年,就将我打扮成红包,阿爷领着我到处磕头。”
“那你礼物也没少收。”
伊珏想了会,没想起来,“兴许罢。”
他问白玉山:“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逢年过节到处磕头么?”
“也要磕。”白玉山:“但不多。”
伊珏抿了口酒,忽地笑出了梨涡:“明天就能看到满村的小孩到处磕头了。”
漫无边际的闲聊到天亮,大约是对幼年并无抵触,说的越多,伊珏想起的真正的童年也更多,沈园里的花和草,酸倒牙的梅子林,独居在佛堂却隔三差五让人送来小衣裳的阿奶,和没事就颠着他出门闲逛的阿爷。
人类讲究抱孙不抱子,他作为沈家那一支的长孙,即便不是个完全人,沈老爷也没少抱他。
他还没有想起往后的太多事,那些生老病死与颠沛流离,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抗拒中,顺从心意地不再浮现。
朝阳升起在新年的崭新一天,他在这个陌生的村庄中,忆着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些长辈们,为他缝衣,教他识字,将他架在脖子上游街看舞狮,牵着手走家串门到处磕头收礼。
被他们唤做“宝儿”的小小幼童,懵懂地快乐,肆意的哭闹,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袍,绣满福禄寿喜,脏了一件就换一件。
尚不知锦绣易碎,往后一身黑衣,无花无纹,戴了经年浮生的孝。
又长大一岁的长平从白玉山手里接过自己的新年礼物,一对木雕的童子。
白玉山取了她指尖血,滴在童子的双目上,开了灵的木偶落地便化作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对长平拜了拜,算是认了主。
“每日各一炷香就行。”白玉山说。
长平欢欢喜喜地道了谢,又利索地跪下去磕了三个头,不要钱的吉祥话一串串的叭叭说完,一歪头,眼巴巴地看向坐在一旁的伊珏。
伊珏指指自己,一脸的疑惑:“我还要给?”
长平抿着嘴笑,也不耽误她捡着蒲团往伊珏脚边一摆,跪上去又是三个头磕下地。
伊珏受了礼,只好一边掏袖子一边嘀咕,“明明长得比我高。”
他翻半天,终于翻出一组福禄寿喜的金裸子,搓掉乌沉变得锃亮,又找白玉山要了个荷包装好递过去:“新年吉祥。”
长平也不在意他敷衍,嘿嘿笑着挂在腰上,一串新词不改旧意,吉祥话叭叭说完,站起来把蒲团顺手拎走,坐到一旁琢磨两个木童去了。
伊珏又掏出一把四时鲜花的金裸子,搓掉时光的痕迹,这次连钱袋都不用,直接双手捧给白玉山:“新年吉祥。”
白玉山翻过裸子瞥了眼底下的标记,是他入土前内制的。
拿他坟里的物,做新年的礼,也只有伊珏干得出来。
于是白玉山也掏了一组金裸子,这次是十二生肖的样式,同伊珏一样,搓一搓上面光阴的痕迹,金光璀璨地递过去,原话奉还:“新年吉祥。”
伊珏手小,抓了几次才抓完,收进袖子里问:“这就算拜完年了么?”
白玉山摇头,显而易见的心情不错,又取了两个空荷包递给他:“坐好,还有人要来。”
伊珏记忆里他还是到处磕头拜年收礼的那个,现实中他却要坐的高高,一次次的掏荷包。
院门被敲响,长平刚要起身去开门,两个木雕童子动作比她快的多,跑着去开门的背影丝毫看不出是两个假人。长平立时坐回身,抓起瓜子,感觉自己又是个公主了。
一柄无鞘的长剑冲在前头,率先飞进了正堂,嗓音清脆地喊:“新年吉祥!”
声至剑至,雪亮的冷寒长剑将剑尖往地上一杵,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硬生生将自己的剑身弯出满弓,弧度大的让人害怕下一刻他能将自己折了。
几乎弯成圆弧的剑将剑柄冲地连点了三下,“铛铛铛”三声金石之音,唬的伊珏连忙抓着荷包挂上剑鞘:“够了够了!”
青袍道髻的沈杞随着两名小童走进来,第一眼便瞅见穿着身大红棉衣裹的像个红团子的石头精,他忍不住张了张嘴,嘴唇刚掀了一下又抿回去,秉着眼不看心不烦的念头垂下眼。
长剑苏栗立在一边,伊珏爬上圈椅坐好,两个小童找到长平收起的蒲团摆在他身前,沈杞掀起袍摆跪在蒲团上,认真地磕完三个头,磕完一句吉祥话都没有,起身冲着伊珏伸手:“拿来。”
大过年的——伊珏舒了口气,想着看在沈家阿爷阿奶的分上,吉祥日子不打人,干脆地将荷包递过去。
沈杞倒出裸子在手里把玩,也看了眼底下的印记,嘲笑地道:“可真是‘新’年吉祥。”
伊珏说:“闲不住嘴你就吃瓜子饮茶,不要大过年的讨打。”
说完也不理他,喊来长平,让一人一剑同长平见了礼,他们站一起,大的大小的小,还有连个人身都没有的一把剑,沈杞送了长平一打符箓,苏栗送了一把如意锁。
辈分最小的长平收了礼物带着两个童子去后院里找鹦哥玩,前堂留给他们吃茶说话。
她以为这些长辈们聚在一起讨论的都是郑重的大事,知趣的避开不多听,哪里知道正堂里没有一个正经人会说正经话,沈杞张嘴就是嘲讽:“别的小孩儿都是见风长,你怎么就这样出息,缩在小壳子里不出来?”
伊珏烦他,又不能真上手捶他一顿,只好捏着自己的肉爪子冲天翻白眼:“我长不长你都要对我磕头,埋土里了你还要给我上香,管那么多闲事,你那个小徒弟你处理了么。”
沈杞不吱声了,苏栗应道:“处理了呀,我送了个透心凉。”
伊珏脑海里忽地闪过一双明亮的猫儿眼,很快便将脑海里的眼睛同雪亮的长剑对上了号,他不懂什么叫凶兵,也不明白何谓杀气过重,只是蹙起眉将长剑仔细打量了一遍,剑身雪亮,内里却黑线缭绕,显然是杀伐过重,甚至影响了有着猫儿眼的人魂,长此以往,人魂的意识会逐渐消散,彻底融入剑中。
伊珏说:“你该回炉淬火了。”
“过完年再说,”沈杞一想到自己又要开始抡锤子当铁匠就要叹气:“我找了一位山灵,他愿意赠出山之精,有了那个,说不得再淬一回,就能让他化人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