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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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夏和同秦文澈结婚后,总有人好奇地问他们,当年到底是谁先同谁表的白。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汤夏和先开的口,因为秦文澈看上去不像会去主动追求别人。这些人带着心中的答案向他们问出了问题,得到的回答却让他们失望而归,因为秦文澈总是揽住汤夏和的肩膀,温和地对来宾解释道:“我们谁也没有同谁表白。”
2014年一月,所有人都在期盼年假到来的时候,秦文澈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告诉他,温叙白自杀了。
温叙白喜欢他,温叙白对他纠缠不已,温叙白成了他的朋友,温叙白结婚了,温叙白自杀了......那一霎那,关于温叙白这个人与他的种种都如走马灯般在秦文澈面前闪过。秦文澈并不爱温叙白,可他知道温叙白被迫与自己不爱的人结婚后,又时常因不能向世人出柜而感到痛苦,最后走向了自杀这个结局。他不可能在身处其中了解这一切后不产生任何情感。
秦文澈是重情重义的人,而温叙白被他划定在“朋友”的范畴内。他的死亡来得很突然,明明上一周他们和凌舟之还约好过年时一起去滑雪,还没有等到新的一年到来,温叙白年轻而脆弱的生命就这样消逝在了一月份的寒冷中,随着肉体上的坠落一并粉身碎骨了。
那时候,二十七岁的秦文澈还没有面对过同龄人的离世。身边所有人都身强力壮,看上去至少还有六十年可活,没有人会那样轻易地从他们身上联想到死亡。可温叙白的死亡是突然的、轻巧的,消息传到秦文澈耳里只需要一句两秒钟不到的话。秦文澈突然意识到生命是一层薄薄的脆饼,不费什么劲就能折断。
过去的一年秦文澈过得并不通透。他待人待事依旧温柔耐心,可当他自己独处的时候,那种对于一切的忧郁常常会将他淹没。汤夏和停止给他写信后,秦文澈的生活里没有了任何期待。后来,他仔细思考过自己与汤夏和之间的关系,终于明白汤夏和是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个在不自觉间理解了秦文澈所感受到的那种孤独的那个人。秦文澈没有同任何人讲过他的孤独,但汤夏和发现了这种孤独,秦文澈感受到了被理解。现在,那个能够读懂他的人主动切断了他们的往来,或者说,切断了他单方面同秦文澈的往来,秦文澈曾经可以适应的孤独又钻满了他生活的每一个缝隙,四处叫嚣。他又开始同大学期间一样,读太多的书、思考太多的事情,又一次陷入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而不可自拔。温叙白的死无疑加重了秦文澈的悲伤。一时间,秦文澈好像不知道怎么呼吸了。
2014年2月,大年初五那天,秦文澈一个人从家出发,去了家附近的雪场。
他在那家名为冰之曲的露天雪场待了几乎一整天,看着不断来往从自己面前滑过的行人,心里忍不住想,如果温叙白还在,那么现在他们应当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份子。那时候,秦文澈还不能接受温叙白去世的事实,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像做了一场梦,梦醒后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当日落的红与黄侵袭整个雪场时,秦文澈才从手脚冰凉的麻木中抽回神来。他转头望向身后雪场的高峰,阳光就是从那里发散开来,那片耀眼的金光直刺得忍睁不开眼。在那太阳发散出的千万条光束的某一束下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那个身影正在往下走,离他越来越近。这时候秦文澈已经被阳光刺得闭上了眼睛,双目产生了生理性的泪水。闭上眼睛后,他的眼前只剩一片红光,太阳成了一个黑点,太阳下的那个身影也成了一抹黑色的剪影。
他再睁开眼时,发现他时常在手机里看到他参加竞赛的身影的那个人正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人脸上有十二分的惊讶,同样还有秦文澈所熟悉的无措与慌乱,三年前他时常对秦文澈露出这种表情,那一刻秦文澈忘了所有他在比赛现场看到的、长大后的汤夏和的样子,仿佛跨越了这三年的光阴,汤夏和还是那个在他面前脸会红透的孩子。
“你来了。”秦文澈说。他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命运的回响,他和汤夏和的再次相遇是一种命中注定。所以他没有说“你怎么在这里”,而是像早已预料到他会出现般,说出“你来了”这句话。
汤夏和张了张嘴,也许是想起了给秦文澈的最后一封信的内容,想起了他曾说自己不再爱他的谎言,想起了把那封信寄出后自己流过的眼泪,想起了自己出现在这个雪场的原因——他实在太想念秦文澈,太想见一眼秦文澈此时此刻的样子,所以在过年期间从渝州飞到北京,来到秦文澈家的附近。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汤夏和曾发誓,自己要变得更加优秀了、能够镇定自若地站在秦文澈面前后,再同他相遇。三年过去了,他的确比从前的自己优秀数倍,也比从前的自己更加镇定自若,可却怎么也不能在秦文澈面前不紧张、不颤抖。
他的目光落在秦文澈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处,怎样都移不开。秦文澈没有三年前看上去那样神采奕奕了,但因时间的打磨而更加沉稳、有风度。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加深刻、沉静,这一切都让汤夏和仅剩的用于维持表面镇静的理智显得捉襟见肘。
他盯着秦文澈温柔的眉眼,大脑发懵。
秦文澈没有给他过多僵在原地的时间。他微微垂下头去问他:“来旅游的?”没有等汤夏和回答,他就率先对汤夏和说:“很冷了,去我家坐一会儿歇歇脚吧。”
汤夏和的鼻子冻得通红,眼睛不知是被寒冷刺激的还是激动的,像随时会哭出来一样。他没有拒绝秦文澈,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秦文澈身后走着。
秦文澈的家离雪场并不远,汤夏和回去的路上不用忍受过久的寒冷。秦爸爸和秦妈妈在门口迎接秦文澈,看到跟在身后的汤夏和,先是惊讶了一瞬,而后立马用热茶和温暖的言语接待了他。
秦文澈走进厕所洗了一把脸,然后一边擦手一边走到茶几旁边坐下。厨房里传来秦爸爸将菜下锅的声音,秦妈妈给他们两人一人端了一碗姜汤来,房间里远比屋外来得暖和。秦文澈让汤夏和多喝两口姜汤,然后问他:“这次待几天?”
汤夏和说:“下周回去。”声音还有些哑。
秦文澈点了点头,又问他是不是订了这附近的酒店。
“我订的酒店在海淀,离这里远一点。”汤夏和答道。秦文澈说:“是有点远,坐地铁要一个半小时。”而后便不再看汤夏和,仿佛心里在想着什么。一时间房间里的空气安静下来,汤夏和静静地饮下姜汤,感受喉咙处不可抑制的辛辣灼烧着。
“天色不早了,”秦文澈说,“我给你收拾一间空房间出来,今晚在这儿住一晚,明早我开车送你回去。”他没有给出疑问句,而是用陈述的形式告知了汤夏和他的决定。汤夏和本也无意反驳,只回了一句“麻烦了”。秦文澈便轻轻笑了一下,问他怎么这样客气起来。汤夏和又脸红了。
这一晚除了一开始的主动邀请,余下的时光秦文澈并没有表现得很热情。汤夏和的心里又开始万般纠结了起来,他又想起那十几封无人回应的信,又担忧起自己是否打扰到了秦文澈,给秦文澈带来了麻烦。
汤夏和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时头上还挂着水珠,客厅里的主灯关了,只留了一盏发出柔和黄光的阅读灯,电视机打开着,屏幕上无声地播放着广告。茶几上先前的茶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瓶白葡萄酒和一只高脚酒杯。秦文澈不见踪影。
汤夏和的眼睛往客厅更深处看去,玻璃门外,秦文澈正站在阳台上背对着他。汤夏和缓缓地走上前去,走得近了,才看清秦文澈正在抽烟。这大概是汤夏和这辈子唯一一次目睹秦文澈抽烟,他从来不知道秦文澈会抽烟。但他并不像那些老烟鬼一样急于将一整只烟深深地抽完。秦文澈抽烟很慢很浅,他将烟的一头放在嘴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举着烟的那只手放下,凝视许久的夜色,如此往复。汤夏和在玻璃门外看着,透过玻璃他能看见窗外被黑暗吞没的秦文澈和屋内被昏黄的灯光笼罩着的自己。不知怎的,这一刻他觉得秦文澈和过去的他相比有些陌生了。他无比具象地看清了秦文澈的孤独和悲伤。
他轻轻推开阳台的门,尽量不让秦文澈听见自己进来的声音,可秦文澈敏锐的耳朵还是捕捉到了。他立马扭头,看清来者是汤夏和后,快速掐灭了烟蒂。
“洗完澡了?”他看了一眼汤夏和,又将目光移到自己手中的烟头上,此时此刻他的声音也哑了,“外面冷,快进去。”
汤夏和身上穿着秦文澈拿给他的睡衣,薄薄的一层,冬天的北方室内用不着穿很厚的衣裳。空气中的寒意让汤夏和忍不住发抖,可他坚持要问:“你会抽烟?”
秦文澈伸手把他带进室内,汤夏和有一瞬和他挨得很近,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味。烟味和他身上的清冽碰撞在一起,并不让人讨厌。秦文澈将烟头冲进下水道,洗了手漱了口后,坐回茶几上。汤夏和像他的跟屁虫,他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大学的时候抽过一阵,后来戒了。抱歉让你闻到烟味了。”秦文澈将客厅的空调往上调了两度,“在北方,男人女人都抽烟。”说这话时,他没忍住又看了一眼汤夏和。汤夏和的头发没有吹干,头上和眼睛一样湿漉漉的,身子陷在秦文澈宽大的睡衣里,看上去分外柔软。
汤夏和坐在他的旁边,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似乎始终在斟酌着要同他讲什么,却久久没有说出口。秦文澈只看他一眼便不再看他,目光落在无声的电视屏幕上,又不像真的在看电视。
直到秦文澈拿起高脚杯,一口饮下被子里淡黄色的酒后,汤夏和终于按捺不住,对他说:“这样对身体不好。”
秦文澈放下酒杯,闭上了眼睛,手指轻轻揉着眉心,看上去有些头疼的样子。汤夏和看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
“汤夏和,我今天心情不是特别好,你先回房间休息吧。”汤夏和听见秦文澈这样说。
这一刻汤夏和的心跳动得厉害。秦文澈对他来说陌生了许多,可也更加完整了。过去他从来没有见过秦文澈露出破绽的样子,今天这样的秦文澈让他产生了深深的心疼——一种过去他从来没有在秦文澈身上体会到过的情感。
汤夏和早已经戒掉了三年前的软弱,不可能对秦文澈不管不顾。他站起来,走到一个离秦文澈更近的位置,非常认真地问他:“你怎么了?”
秦文澈没有料到汤夏和的顽固,好像有些无奈似的,对他说:“有些事情我需要自己一个人想一想。”
“也可以跟我说。”汤夏和依旧坚持着,“如果你想,我也可以陪你喝酒。”
秦文澈将身体挪了挪,从身侧空出了一个可以容得下汤夏和的位置,示意汤夏和坐到自己身边。汤夏和待在室外的时间远没有秦文澈长,因此身体也比他更热一些。汤夏和去取了一只小杯子,同秦文澈要了点儿酒。对于秦文澈来说,这也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因为他还停留在自己负责管理好未成年人汤夏和的阶段。他往汤夏和拿来的小杯子里浅浅倒了一些,仍不确定汤夏和能不能喝酒。
但是汤夏和非常从容地从他手中接过那杯子,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你还记得温叙白吗?你高二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吃过一顿饭的。”秦文澈的手摩挲着酒瓶,“年前他去世了。跳楼自杀。”
温叙白一生的结束,让秦文澈用短短的四个字就概括了,可秦文澈的心情却怎么也没有办法用语言描述。他只觉得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让他来不及承受。秦文澈接着同汤夏和讲了他与温叙白在大学时发生的事情,包括温叙白对自己的追求和自己的拒绝,以及后来两人又是怎么成为朋友,这些都是仿佛发生在昨天的事情。“四年前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了,我对他说恭喜。他当时突然告诉我,如果我愿意同他在一起,他就会和我一起逃走,永远不结婚。”
秦文澈说完这句话以后沉默了很久。汤夏和盯着他侧脸的轮廓,心里也为秦文澈感到发痛。他知道秦文澈一定在后悔,如果他知道温叙白这么痛苦、痛苦到必须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解脱这一生的话,他当初一定不会对温叙白那样决绝。秦文澈同汤夏和一样,是细腻敏感的人,所以汤夏和明白,尽管秦文澈对温叙白并没有产生爱情,可对于他的死,秦文澈所感知到的痛苦一点儿也不会少。
汤夏和的手忽然攀上了秦文澈的,两人喝了酒,所以手心都发烫。秦文澈感受到他的触碰,却没有立马避开。他垂下头去看汤夏和,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见汤夏和浓密的睫毛。他还是一副乖得不得了的样子,让秦文澈看了心软。汤夏和没有受到秦文澈的拒绝,握着他的手收紧了。
“再给我一些酒吧。”他把自己的空杯子递给秦文澈,好像一个贪杯的人。秦文澈又给他倒了些,与他一起慢慢地品了一杯。汤夏和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而是用手指在他的掌心轻轻地挠着,聊以安慰。
“我觉得你很孤独。”汤夏和突然说,然后他偏头看向秦文澈,反问他,“是吗?”
秦文澈早就知道汤夏和是能够真正理解他的那个人,可听他直白地说出秦文澈掩藏了许久的事实,这带给他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而且,他没有拒绝汤夏和指出他的内心,这很不一样。过去,秦文澈从不希望别人洞悉到他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