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 橙黄橘绿时 - 世界末日红旗手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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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纪禾来过三洲田一次。

那时她还小,郭润娣也还是个称职的母亲,听说三洲田来了一班杂耍艺人,在当地开台表演,郭润娣便兴冲冲地带着她前往。

驻台的地方是片宽阔的泥地,那几天太阳暴晒,将烂泥烘干成了坑坑洼洼的硬土块。台场的一边已经摆起了一溜串的小摊,卖凉茶、马蹄糕、盐水花生还有小孩子喜欢的棉花糖,郭润娣给她买了两个,都是加了很多种颜色像彩虹一样的,纪禾拿在手上舍不得吃,最后在拥挤的人潮中被几个坏孩子抢了去。纪禾记得自己哭了好久。

洸洸的霞晖中台场和小摊都不见了,脏兮兮的烂泥地变成了砂白色的平整的水泥晒场。几架晾衣杆上的薄床单被风吹得鼓鼓囊囊,三个黑黝黝的孩子迎着西沉的残阳在那网蜻蜓,炽金般的艳光照得他们的头皮闪闪发亮。

纪禾骑着单车飞驰而过,闻到了不远处的肉包子的香气。

包子荣的门店兼家舍就近在眼前了,纪禾却犹豫着停住了脚。

或许她本不该来,或许包子荣夫妇并不是谣言中的嗜血魔头吃人怪物,或许陈祈年过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纪禾躲在一棵巨大的樟树后面,偷偷看着包子荣的老婆从里屋搬出一张折叠饭桌,手脚麻利地支起,又牵出灯杆,那颗被拧亮的灯泡宛如一粒黄杏,滋滋地渗出橙皮般的光芒。

包子荣端来饭菜,陈祈年提着板凳,三个人各坐一边,安静地吃起了晚饭。

陈祈年胖了些——按照那桌上饭菜的丰盛程度,似乎也情有可原——四肢完好无损,没少胳膊也没少腿,由此可见这半个月里陈祈年过得不算糟。虽然脸还是那张闷闷的苦瓜脸,但陈祈年一直都这样,他的童真早被杀死了。

纪禾重重忧虑没了大半,开始觉得贸然来此是个错误的决定。

她望向树梢头的圆月,想着要不要来一次“家访”呢?陈祈年肯定不会恨她,把他送到这样富足的家里,简直是相当于重新给他投了次胎。

一只硕大的蚊子落在她手臂上,张口咬断了她的思绪,她本能地伸手一拍,“啪”的一声,正在吃饭的陈祈年擡头看了看。

纪禾赶紧躲好。等三人吃完,趁着他们收拾桌碗的间隙,她扶起倒在草丛里的单车,骑上走了。

这辆单车是个老得快成精的古董,隶属于郑佩珊。马光耀还没死的时候,她经常骑车飞驰到各个地方出诊,而随着主人精气神的每况愈下,这辆车似乎也逐渐病入膏肓,以至于纪禾骑上还没蹬几脚,链条就发出一声凄清的惨叫,从中轴脱落下来。

纪禾不得不停下修整,在她忙活得满头大汗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踩踩踏踏地走进手电筒的光圈里。

纪禾愣了愣,站起来说:“这么晚你跑出来干什么?赶紧回去。”

陈祈年低垂着脑袋。

纪禾口气不自觉放轻:“你要干嘛呢?”

陈祈年的胳膊晃了下,纪禾这才发现他手里提着个拳头大的布袋,沉甸甸的,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纪禾脸色严肃:“你偷他们的钱?”

“我没偷。”陈祈年说:“这是我挣的。”

陈祈年像下了极大的决心,鼓起勇气对她说:“我能挣钱,我吃的也不多,我不会给你添乱的,姐,你让我回去吧。”

纪禾恼火地说:“你是傻子吗?这里餐餐有肉有菜有汤,一顿都饿不着你,也没人打你骂你,你不好好待在这里享福,还要跑回去受罪?”

“这里不是我的家...”陈祈年看起来快哭了一样,“姐,我想回家,姐,你别不要我...”

纪禾眼睛像被树枝喇了一下,泪水顿时盈上眼角,发酸又发涩,她猛地擦掉眼泪,大声说:“我不是你姐!”

她抢过他的布袋一把摔在地上,铜色的银色的硬币泄了满地,蹦蹦跳跳像小精灵钻入草丛。

纪禾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吼他说:“是谁不要你啊?是你妈不要你,你爸不要你!现在烂摊子丢给我,我连我自己要怎么办都不知道,还怎么顾得上你啊!”

陈祈年仰着脑袋呜呜地哭。

纪禾也哭。一大一小就像迷了路找不到家一样,哭得既悲伤又无助。

水田里的青蛙鼓着鱼泡似的声囊蹲伏在肥大的叶茎上,用带金环的绿眼一动不动地瞧着他们,蛙鸣混着人的哭声,在闷热的夏夜里起伏,一湾沟渠轻光摇漾,像月亮不慎失足落水。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陈祈年止住哭泣,看了看满地扑闪的硬币,又看了看她,说:“姐,你别哭了,我回去就是了。”

他擦干净湿漉漉又黏糊糊的脸,准备掉头回去,纪禾叫住他:“站住。”

纪禾捡起布袋,又把散落各地的硬币一一兜了回去,最后她牵起陈祈年的手,轻声说:

“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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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郭润娣和陈永财是一对极品无赖,那是荔湾村民众所周知的事情。他们亲眼目睹了郭润娣的堕落,从一个清新隽秀的黄花姑娘堕落成一届不要脸又极其生猛的悍妇,都不免扼腕惋惜。

很多年以前,郭润娣一个人大着肚子来到荔湾这座沿海渔村,操着和本地乡言截然不同的西南口音,在一间小破屋里安了家。荔湾街坊纷纷揣测她的来历,都怀疑她是给人搞破/鞋搞大了肚子,为了避免被原配打得不着四六,这才偷偷躲到荔湾待产。

在荔湾街坊丰富的想象里,郭润娣的奸夫是个风光无限的乡绅,原配夫人因着并不是个生育健将、未能替夫家产下传宗接代的龙子而变得极其善妒,曾用肮脏下流的手段弄死了丈夫搞出来的无数个私生子。郭润娣死里逃生保住一条小命,而等她顺顺利利地产下一个金元宝后,乡绅就会用八擡大轿把她擡回西南去。

纪禾就这样在暗流汹涌的揣度里降生,结果自然而然地令众人大失所望——她不是个大胖小子,也没有披金戴银的乡绅领着八擡大轿把她们娘俩接回去。

郭润娣单身母亲的生活仍在继续,她的来历她的孕肚她的女儿成了荔湾三大未解之谜,导致种种流言就像狼烟遍地四起。

一派人仍然坚信故事里有乡绅奸夫这号人物的存在——因为郭润娣初来乍到时,两个脚夫帮她扛着大包小包,看上去盘缠可不少。最关键的一条铁证就是郭润娣给自己女儿取姓纪,一定是随了奸夫的姓——只不过乡绅奸夫被批斗死了,所以才从始至终都没出现过。

一派人则挑起了另外一种说法,他们认为郭润娣是个从良妓/女,孩子的爹多如天上繁星,西南地区的每一个男人都尝过她的朱唇,枕过她的玉臂,往她肚子里播过种,以至于郭润娣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野种是谁弄出来的。

一个没有丈夫或者是失去了丈夫的女人会被自动划分为公共财产,而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又漂亮的单身母亲就成了众矢之的的婊子。

这种空xue来风的流言使郭润娣声名狼藉。女人们暗地里对她评头论足,又嫉又恨,男人们垂涎她的美色,有胆大者甚至夜闯深闺,孩子们互相比赛朝她丢泥巴,使用着从口口相传里学来的、自己都不懂的词汇嬉笑喊叫。而纪禾从小就被嘲骂成“没爹的野种”。

纪禾的确见她哭过闹过。她最大胆疯癫的一次险些把一个羞辱她的孩子摁进海水里淹死,及时遭到一个渔民的阻止。

试图杀死小孩的郭润娣彻底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得不到她的男人们和嫉恨她的女人们群起而攻之,商量着要把她架起来像烧女巫那样烧死。

这时候陈永财跳了出来,他一马当先舌战群儒,叉着腰直指着他们鼻尖破口大骂,骂得街坊邻居如丧考妣,只字也不敢再提要把她架起来烧死的事情。

据街坊邻居们回忆,当天风起云涌,天堑波光摇落日,大浪怒涛含霜雪,陈永财威猛似神将,三寸不烂之舌横扫千军如袭卷,无人能与之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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