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行道迟迟(七)年少太白剑,老来易安……
第79章行道迟迟(七)年少太白剑,老来易安……
宋玉悯拿过裴雅训手中的梳子,笑着打圆场:“我看鹤儿这辫子也快梳好了,剩下的我来就行。”
她朝裴雅训使了个眼色:“你们娘俩许久没见,正好趁这功夫叙叙旧,说些体己话,我带着孩子们去后院玩会儿。”
说着便牵着刚梳好辫子的祝鹤,招呼着祝松往后院走去,祝鹤将手中的糖葫芦放到了祝昭手上这才离开。
崔琬见状也对着裴雅训福了福身,轻声道:“我去后厨准备晚膳。”
说完便转身走进了侧门。
祝昭会过身,下意识地回头想寻找袁琢的身影,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没了踪迹,前厅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她正疑惑着袁琢藏去了哪里,眼角余光瞥见裴雅训沉默地走到靠墙的柜台前。
柜台一角摆着砚台和纸笔,裴雅训拿起墨锭在砚台里缓缓研磨,墨汁在青石砚上晕开一圈深色,她低着头:“恐怕天要下雨,你早些走吧。”
祝昭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笑了,笑声轻浅却带着几分自嘲。
她望着裴雅训始终低垂的眉眼,声音里藏着涩意:“我千里迢迢送阿弟阿妹回来,你连句像样的话都没有,反倒是催着我快些走?”
裴雅训轻声叹了口气,决定和她叙叙旧:“我们被流放过来的时候,心里都慌得很,还好有你给的银子尚能维持生计,这事确实该谢谢你,刚开始日子苦,住的屋子漏风漏雨,吃的也是粗茶淡饭,后来想着不能一直这样,就开了这家小铺子。”
“开铺子的钱是哪里来的?”祝昭早就想问了。
“崔世子给的。”
“什么?”祝昭一下子凝眉,走到了柜台前。
“你长嫂出自崔氏,虽说和魏国公府同宗已逾五服,但好歹是葭莩之亲,所以崔世子稍微帮衬了一些。”
探州可不是什么荒芜的地方,相反它是膏腴之地,想来当初陛下将祝家人流放到此地也是心有愧疚。
茶马互市,利重千金,在探州大街上购置一铺,所需要的资财当真是不便宜。
若崔协还是世子,这些钱祝昭是相信他能拿出来的。
可关键是崔协如今在潇州。
“长嫂以前可就与崔世子有过联系?”
“琬琬说是听说被我们被流放到探州二人才联系上的。”
祝昭沉默了。
裴雅训拿起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墨汁,在宣纸上落字,低声开口:“该谢的我也谢完了,如今你既然赖在这里愿意听我说话,那我就再说道几句,你的性子就像野马,过激,攻击性太强,女子家柔顺为要,婉娩为德,如今中郎将是事事都顺着你,可色衰爱弛,日子长了谁能保准一直这样?”
“好了,我不想听。”祝昭礼貌地笑了笑。
“我也不乐意说。”裴雅训道,“只是现在你这副倔样倒是和我年轻的时候像,一般无二。那个时候我也是意气风发的,我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想读书就读书,想练剑就练剑,可后来呢?宠辱之道就是旦夕之事,君臣之际,不过俯仰之间,夫妻之伦,亦在温存转眼。古来明君爱柔顺之臣,良人悦婉顺之妇,这是天地常理,你若想要立身于世,就得磨灭自己的个性,还有,书读得差不多就行了,不必读那么多,女子无才便是德。”
“姨娘,你这话可太片面了。”祝昭嗤笑,“从来没有什么天地常理,你乐意这么做别带上我,我只恨我的攻击性还不够强。”
“又赖在这里不走,又不愿听我说。”裴姨娘冷哼一声。
祝昭静静地听着,方才那点被激起的情绪渐渐沉了下去,眼底涌上一层淡淡的无奈。
她望着裴雅训专注写字的侧脸,轻轻吁了口气:“我幼时不曾得过你片言训导,如今就更不需要你顾念,你和祝择现一样,都是一丘之貉,你们都怕我,你们都觉得是因为我才让你们遭受了苦难,将平生坎坷都归咎给我,我和你们说不清,我也不想和你说清,姨娘,你很可怜,你真的很可怜,你困守樊笼数十载,竟将枷锁视作常理,我不会和你走一样的路,我会走自己想走的那一条路。”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我看你是书读多了!脑子都给读坏了!”裴雅训被她气到了,把笔一拍,与她怒目圆睁。
“姨娘。”沉默了半晌,祝昭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
她擡眼看向在她面前怒目圆瞪的裴姨娘,微不可察地笑了笑,眼中无端地透着些许悲哀:“我就是书读太多了,所以我太知道自己是谁,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
她的悲哀不是给她自己的,她很清楚那是给现在的裴姨娘,以前的裴雅训。
“我一但开始清楚,就谁也不能束缚我。”说到此处,一滴泪不受控制地颤落下来,连带着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心里实在过于难受,想要呐喊却连喊都喊不出来,只能任由声音被情绪哽住,越来越轻,可落在心头却越来越重,“就算你是我的母亲,那也不行。”
室内一片寂静,裴姨娘怔愣着像是静止了一般。
“娘!”
后院忽然传来祝鹤清脆的叫声。
裴雅训收回看向祝昭的目光,擡头朝后院方向应了一声:“娘来了。”
她再次回来后却发现方才还站在原地的祝昭早已没了踪影,裴雅训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擡头望向窗外,只见豆大的雨点正密密麻麻地砸在窗纸上,发出了声响,外面已然下起了雨。
“松儿,你带妹妹去上一下药,方才那下摔得不清。”宋玉悯带着两个孩子进来了,问道,“昭昭呢?”
“不知道。”裴雅训皱了皱眉,没太在意祝昭的离开,“应该回去了吧。”
“这大下雨天的,她在探州人生路不熟的,回哪里去......”
裴雅训没理会宋夫人的絮絮叨叨,她走到柜台前,准备收拾方才因说着话时情绪微动而拍在桌上的毛笔,目光落在宣纸上未写完的诗句时,却微微一怔。
“年少太白剑,老来易安簪。”
这是她回首自己前半生的总结,心境悲凉,物是人非。
下面却不知何时被添了两句纤细清秀的字迹。
“簪锋堪作笔,可书天外天。”
祝昭拔簪题字,而后头也不回地直接离开了露华斋。
天下熙攘,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肩头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她踉跄着站稳,才发现周围的人群正四处奔逃,正愣神间,几滴冰凉落在额角,她下意识地擡手去抹。
擡头,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