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4章艰难的谈判(一)
第614章艰难的谈判(一)
1644年11月6日,墨西哥城,总督府。
墨西哥城的清晨,带着一丝高原特有的清冷。
总督府内,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未能完全阻挡阳光,一道道金色的光柱刺入昏暗的房间,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试图驱散这来自新西班牙心脏地带的一丝凉意,却也让房间内充满了某种燥热不安的氛围。
西班牙王国特使、首席谈判代表、尊贵的比利亚尔塔侯爵唐·弗朗西斯科·德·桑多瓦尔·伊·门多萨正以近乎仪式的缓慢速度,优雅而又慢条斯理地享用着他的早餐。
镀金的银质餐具在铺着精美弗兰德斯蕾丝桌布的餐桌上熠熠生辉,产自萨卡特卡斯的精致瓷盘里盛放着淋了蜂蜜的煎饼,旁边是一杯冒着热气的巧克力饮料——这是从新西班牙的殖民地学来的奢侈习惯,如今已风靡马德里的上流社会。
门被轻轻敲响,他的私人秘书引领着风尘仆仆的谈判联络人阿隆索·巴勃罗·加尔萨走了进来。
加尔萨的靴子上还沾着泥点,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一丝难以掩饰的不安。
“侯爵阁下,”加尔萨躬身行礼,声音有些沙哑,“我回来了,从北方。”
门多萨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他,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浓郁的可可,语气带着惯有的矜持与不容置疑:“嗯,辛苦了,加尔萨。说说吧,那些‘新华人’……”
他吐出这个词时,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语气,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轻蔑,仿佛在谈论某种未开化的部落,“他们何时抵达墨西哥城?我希望他们没有被这座新西班牙首府的宏伟所震慑。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文明与力量,这对接下来……引导谈判走向,大有裨益。”
加尔萨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阁下……他们……他们并未答应前来墨西哥城。”
门多萨端着杯子的手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锐利的、习惯于发号施令的眼睛紧紧盯住加尔萨,目光中充满了审视与难以置信:“……什么意思?”
“新华人的代表说……”加尔萨感到喉咙发紧,“他们要求将谈判地点定在……南平,哦,就是我们此前所建立的圣迭戈传教站。”
“圣迭戈?!”
“哐当!”一声,那件精美的东方瓷器茶杯被狠狠掼在铺着富丽堂皇的波斯地毯的地板上,深褐色的可可液溅开,如同地图上突兀的污点。
门多萨脸上的从容与傲慢瞬间被暴怒取代,血色也涌上他的脸颊与脖颈,使他看起来像一头被猩红布幔激怒的西班牙公牛。
“圣迭戈?!他们竟敢……,他们怎么敢提出如此无礼、如此僭越的要求!”
他的声音在宽敞的房间里回荡,震得壁炉上的烛台都仿佛在颤抖,“让我,西班牙国王陛下亲自委任的全权特使,比利亚尔塔侯爵,屈尊前往那个……那个刚刚被他们用海盗行径夺去的、简陋的太平洋沿岸据点?”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上帝啊,那意味着我们主动走进了他们的牢笼,意味着我们还未展开谈判就承认了他们对西班牙领土的非法占领!”
“哦,对了,圣迭戈在战前甚至不配称为城市,只是一个可怜的传教点和偶尔为破烂船只补给的站点!”
“这是侮辱,是对西班牙王国尊严的践踏!”
他猛地从座椅上站起,大步流星地走到墙壁上悬挂的巨幅新西班牙地图前,手指猛地戳在代表圣迭戈的那个小点上,仿佛要将它从地图上抠掉。
“看看,看看这里!”他的手指又猛地划向代表墨西哥城的醒目标志,“……再看这里!墨西哥城!这里才是新西班牙的中心,是总督府所在地,是拥有神学院、教堂、数以万计忠诚天主子民的首府!”
“在这里谈判,是天经地义,他们应该怀着敬畏之心,前来觐见,祈求我们西班牙王国宽宏大量的和平。而不是让我,像一只被土著牵着鼻子的蠢笨骆马,跋涉数百里格,去那个被他们玷污了的、充满野蛮气息的破地方!”
他猛地转向加尔萨,眼神凌厉:“这是对我们西班牙王国尊严的公然挑衅和侮辱!他们是想让全欧洲看笑话吗?看西班牙的王室贵族,像战败者一样,灰溜溜地跑到敌人占领的土地上去求和?”
“……绝无可能!”
门多萨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感觉自己的权威、贵族尊严乃至整个西班牙王国的荣耀,都在这荒谬的要求面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践踏。
在他的认知里,谈判就该在强者的地盘进行,而墨西哥城,无疑代表着西班牙在新大陆无可争议的强势地位。
去圣迭戈?
那岂不是未战先怯,自认低人一等?
“回复他们!”门多萨斩钉截铁地命令道,手指重重地敲在墨西哥城的位置,“谈判地点,只能是墨西哥城,这是底线!如果他们拒绝,那就让战争继续!”
“我倒要看看,这群来自遥远北方的海盗、侥幸得手的暴发户,能在这片属于西班牙和上帝的土地上支撑多久。他们难道还能撼动我们经营了上百年的美洲帝国根基不成?”
就在这时,书房另一侧通向小祈祷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是唐·迪亚戈·克鲁兹男爵,此次谈判的副代表。
与门多萨的华丽张扬不同,克鲁兹男爵身着深色简朴的服饰,脸上带着一股务实和谨慎的表情。
刚才,他显然已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侯爵阁下……”克鲁兹男爵的声音平和,带着安抚的意味,“请息怒。或许,我们应当以更审慎的态度,权衡新华人的这项要求。”
“审慎态度?”门多萨冷哼一声,余怒未消,“克鲁兹,你听听这些新华人的狂妄要求。这已经不是在谈判,这是在羞辱我们!是在试图将他们的胜利姿态,强行烙印在我们的额头上!” 克鲁兹男爵没有直接反驳,他走到门多萨身边,看向墙壁上悬挂的图边,目光扫过广袤的太平洋沿岸,最终落在秘鲁的方向。
他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依旧委婉,但所说的话语透着无法回避的现实警示。
“侯爵阁下,你的愤怒我完全理解。任何一位珍视王国荣耀的贵族,都会感到同样的屈辱。”他轻声表示赞叹,但随即话锋一转,“但是,阁下,我们是否冷静地评估过,拒绝新华人这一要求的……真正代价?”
“就在两天前,我们刚刚收到一份从韦拉克鲁斯港转来的文书,是来自卡迪斯商会的急件。他们再次催促询问,秘鲁宝船究竟何时能够恢复运输。”
“侯爵阁下,你知道的,利马当局征收的金银已经在卡亚俄的皇家仓库里堆积了将近两年。去年,因为新华海军对卡亚俄港的封锁,以及他们在巴拿马地峡的肆虐,使得整个宝船队被迫无限制推迟启航。”
“这直接导致王国的财政,已经在破产的边缘挣扎了太久,马德里宫廷的拮据,欧洲银行家的逼债……这一切,你比我更清楚其严重性。”
门多萨的眉头紧紧锁起,但没有打断克鲁兹。
克鲁兹男爵继续用他那平静却沉重的语调说道:“国王陛下对此次和谈寄予厚望,并非因为我们认为新华人有多么‘强大’。多么‘不可战胜’,而是因为……我们拖不起了。”
“时间,是站在他们那边的消耗者,却是站在我们这边的燃烧的导火索。每延迟一天达成协议,无法恢复秘鲁白银的运输,那么王国的财政就多流失一分血液。”
“尼德兰低地那永无休止的战事、葡萄牙人愈发猖獗的叛乱、加泰罗尼亚那令人不安的离心倾向,还有欧洲大陆上虎视眈眈的法国人与瑞典人……哪一样,不需要源源不断的美洲白银来填充那无底的战争深渊和维持帝国的体面?”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些冰冷的现实问题渗透进门多萨那被愤怒灼热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