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爱之若狂
次日清早,当苍茫的夜色吐露出白光,整栋宅第还沉浸在睡梦中时,高绪如就披衣起床,拉开了遮住阳台的帷幔。他把房间里的落地窗打开,走到斜挑出去的石砌凉台上,惊得夜莺悉悉簌簌地移往别处栖息。桦树林上方的天空深远、辽阔,金星像一滴明净的水珠,在馥郁的晨曦中闪光。搁在床头的玻璃罐里,栀子花已经完全绽开了。
待他盥洗更衣完毕,为时尚早。高绪如走出卧间,见走廊里空无一人,无论是梁闻生还是梁旬易的房门都紧闭着。下楼后,高绪如从茶室、餐厅、会客室穿过,把遮拢窗户的帘幔全部拉开,于是幽幽的霞光开始在饭厅里荡漾了。做完这些,他打开门厅步入室外,呼吸到了第一口湿润馨香的空气。
隐藏在草坪里的喷头升高了些,一道道水柱从喷管中斜射出来,旋转着,把清凉的水雾洒向四周。清幽的早晨,索寞的庭院,平整美丽的草坪宛如一张湿漉漉的绿毯。
“早上脑袋瓜要比晚上聪明。”高绪如想起了庄怀禄这句令人宽慰的话,心头重又轻松了,觉得日子又有了盼头,好像这几十年的昼夜晨昏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沿着两旁全是小白桦树的林荫道,踏着路上被露水浸湿的细沙,周庭巡视。在果园尽头有一座丁香蔓生的凉亭,亭子四周修有避风遮阳的粉墙,窗格是用刷了漆的桦木做的,充满田园气息。亭侧傍有两股紫藤,攀梁绕柱而上,到顶后又绞作一团,几乎和亭盖融为一体。每到夏天,此处便花叶蒙缀、浓荫蔽覆,丝毫不觉溽暑蒸人。
回到餐室时,蛋和牛肉已经煎好了,高绪如坐在岛台旁吃早饭,和厨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天色越来越亮,透过樱桃林的树梢能看见北方天陲铺满了橙红色的纤云,莱恩山也悠然醒转。厨娘提着一只竹篓从外面走了进来,高绪如看到她的篓子里装满了新鲜的紫藤花,问:“摘这么多招豆藤来干什么?”
厨娘把花一捧捧抱出来平铺在银盘上:“做藤萝糕用的,梁闻生吵着要吃。眼下正是紫藤开得最好的时候,花汁多,香味大,每年这个时候家里都要用这花做糕饼。”
高绪如看着她把花洗净淘干,摘蒂去蕊,然后抓起一团来放进手心里揉搓。厨娘忙碌着,抬头看了看高绪如,问他:“能帮个忙吗?”
“做什么?”
“帮我揉好洗干净的花,再装进这个瓷盅里捣成泥。”
高绪如看了眼时间,见离梁旬易起床还早,便欣然答应。一篓紫藤花在银盘上堆成了一座小丘,带点儿苦味的清香在餐厅里弥漫开来。高绪如挽起衣袖,学着厨娘的样子把花抓在手里,用力挤捏,将柔嫩的花瓣揉碎。花汁沾到了手指上,弄得皮肤有些痒,高绪如不得不隔一会儿就要放水洗手。
当阿尔贝开车出门去接医护时,高绪如就告辞了厨娘,上楼去叫醒梁旬易。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卧室里很暗,有一股忧伤的香水味,屋外传来瀑布轻软的水流声,林莺呖呖,山溜泠泠。
梁旬易独卧着,宽敞的床铺让他更显形单影只。高绪如一声不响地走到他床边,端详着他沉睡的面容,想伸手去抚摸,但还是克制住了。
他把梁旬易叫起来,去拉开了半边帘子,让和煦的阳光照进室内。梁旬易躺在枕头上,慵困地眯缝着眼睛看高绪如在屋里走来走去,居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幸福感袭上心头,眼前的一切无疑是他梦境的重现。在被高绪如叫醒之前,梁旬易还在做梦,梦到客死异乡的丈夫回来了,他们同衾共枕,梁旬易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体温。
“阿尔贝已经出发了,医生很快就到,我先抱你去洗漱。”高绪如帮他戴好助听器,再揭开薄被,两手抄到他背后,把他从床上抱了起来。
梁旬易睡梦刚醒,手脚还没什么力气,不声不响地歪着脖子挨在高绪如怀里,紧贴着他可靠的胸膛。从高绪如身上传来的温度就如同他在梦中感受到的一样,那么真实、温暖、难以言说。朦胧的思念和微弱的兴奋感让他忍不住侧过脸埋进高绪如的衣襟,却在他衣服上嗅到了淡淡的香气:“你身上怎么有股花香味?”
高绪如已经走到轮椅边了,但他没把梁旬易放下:“厨娘摘了很多藤萝来准备做糕点,让我去帮忙揉花瓣,香味就是那样染上的。”
“看吧,你和大家相处得很好。”梁旬易微笑起来,手指搭在他胸前的纽扣上拨了拨,“你可以不用一直抱着我的,高先生。”
“叫我名字就好。”高绪如说,俯身将其放在轮椅上,再把他的两只脚摆正。
梁旬易忽然捉住了他的手指,像男女之间行吻手礼那样,彬彬有礼地把他的手拉到鼻尖前闻了闻,果真闻到了紫藤的味道。当梁旬易的鼻息扑到手指上时,高绪如的指尖颤抖了一下,仿佛燃起了一团火,这团火烧过他的手臂和胸膛,一直烧到心田。在高绪如心中被白雪覆盖的荒原上,这捧火只为梁旬易一人燃起过,从远年,到近岁。
高绪如把梁旬易推进卫生间,从后面抱住他,辅助他如厕。两人贴得极近,梁旬易听着耳边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半是尴尬半是紧张地僵着身子,憋了大半天才上好厕所。之后,高绪如又为他理了发鬓、修了眉毛,再把头发梳理整齐。镜子里的梁旬易面颊红润、光艳照人,高绪如看了很高兴,很高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俩都没那么显老。
康复间的床铺已经打整好了,高绪如把他抱上床,调整了一下床板高低,让他的上半身能抬起来,方便读书看报。见高绪如还穿着昨天的旧装,梁旬易暗示他:“我从郦鄞那儿听说你来的时候没有带太多衣物,不如我的衬衫先借你穿。晚上我恰好要去购物,到时候给你置办一些新衣服。”
“这衣服是已经洗净烘干了的,包括外套和裤子。”高绪如解释道,以为他是嫌自己不讲究,“着装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
“不用多说了,我心意已决。放心,我不会让你失礼的,我的衣帽间里有几套崭新的衣服,等会儿我让郦鄞带你去挑选。没什么不好的,你就把这当作见面礼,受之无愧。”
医生和护士准时出现在了康复间里,那时高绪如刚帮他绑好眼罩。医生换完衣服后就开始了工作,高绪如模仿着他的手法,把梁旬易的光裸的小腿搁在臂间,动作舒缓地为他活动筋骨。
梁旬易戴上眼镜,接着昨晚没看完的那册书继续看了下去,但他总是忍不住悄悄撩起眼皮偷看高绪如,观察那双按在自己腿上的手。高绪如有一双五指匀称、线条硬朗的手,手背上匍匐着筋脉,而横亘在这些青筋中间的,则是几道陈年的疤痕,更增添了他成熟的风韵。梁旬易想象着粗糙、暖和的手掌心按摩肌肉时的感觉,想得心发痒,闹得他没法平心静气地看书。
上午七点半,高绪如开车载梁闻生去上学,路上他俩没完没了地聊着游泳池里的事。高绪如看到梁闻生一直在摆弄左手腕上的镯子,说:“想必这个手镯对你来讲一定意义不凡。”
“这是我奶奶的遗物,爸爸把它送给了我。”梁闻生回答,“他说这是个有魔力的镯子,能保佑我长命百岁。我爸让我一直戴着,不许摘下来。”
“镯子很漂亮。”高绪如称赞说,把梁闻生送进了学校。
甫一从市区回到莱恩山谷,就宛如远离人镜,尘嚣全无了。高绪如一到家就被郦鄞带去了衣帽间,但见其中一尘不淄、洁净非常,梁旬易的衣物多不胜数,都按春夏秋冬分类存放。郦鄞把几套新装挑出来,任其择选,说:“这些衣服是照着梁旬易的尺寸定做,你俩身材相近,应该也挺合身。”
高绪如相中了其中一套,当他换穿完毕从门内走出来时,郦鄞不禁眼前一亮,顿觉满室生辉。她打量了高绪如许久,拊掌而笑:“真是人靠衣装啊。”
镜子里的男人似是旧貌尽改,又像毫无变化。黑外套的剪裁和样式富有伊奥华时期1的风情,与他深邃的眉眼、健美的身躯是那么的般配,二者相得益彰,叫人挪不开眼。高绪如对着壁镜打好一条银条纹的夏尔凡领带,理了理衬衫的扣边,觉得胸前绷得有点儿紧:“衬衫稍小了些,但还过得去。怎么样,我看起来像个好人吗?”
“和你非常相称。”郦鄞站在他身后,看着镜子里的他说。
康复间里,梁旬易接了一通电话,然后高绪如走了进来。梁旬易无意地朝他看去,只消这一瞥,他心间那汪静水就忽然漾起了碧波。一时间,梁旬易忘记了自己还在打电话,直到对面追问了好多遍后才幡然回神,匆匆回复道:“那就这周星期日了。当然,我不会食言的......很高兴你能来见我,真想今天就是周末。”
他挂断了电话,放回话筒,靠回软枕上看着高绪如说:“这周日我和朋友在梅津饭店有个晚餐之约,到时候你陪我出席吧。”
“什么朋友?”高绪如下意识问道,当他听到梁旬易用温情脉脉的语气和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后,顿时怔忡不安起来,一阵酸意涌上心头。
梁旬易像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讷讷地望着他顿了一顿,才回答:“一个官员,我和他相交甚久,他没问题的。”
*
晚上,梁旬易去海洋公园大街一带购物,高绪如相伴左右。他们在一家制衣店里见到了那个身材浮肿、皮肤松弛的裁缝,裁缝个子矮小,量尺寸时动作之麻利令高绪如目瞪口呆。他们定做了七套服装,每一套都款式别致。随后,梁旬易去购买成衣,看看他经常光顾的那家店又有了什么好货。
高绪如把他推进试衣间,正欲退出时,梁旬易忽然钩住了他的手:“你得进来帮我换裤子和鞋子。”
试衣间里装着一人多高的镜子,梁旬易就在镜子前解开衣扣,把上衣脱掉,接着又脱去了内里的白丝背心。高绪如蹲着身子给他脱鞋,一边听梁旬易说:“你可能在别人那儿听过,我这人是出了名的难缠,或者我精神有问题。我也不知道这名声怎么传出去的,以前我并不这样,但渐渐的我好像真的变得难缠了。”
“大概是身不由己吧。”高绪如抬起头来看着正在穿衣的梁旬易,注意到他脖子下面有一个硬币大小的圆痂,看起来像是切开气管后留下的疤痕。
梁旬易微微颔首,垂着睫毛笑了笑,觉得这个保镖也不赖。他把两条手臂穿进袖筒,拉过衣襟遮住胸乳,于是他光洁的胸膛就掩映在了淡金色的束腰短上衣下。系完纽扣后,梁旬易要换裤子,高绪如只得把他抱起来,让他搂紧自己的脖子免得摔倒。梁旬易的手臂撑住高绪如的肩膀,两人几乎是脸颊贴着脸颊,沙沙的呼吸声咫尺可闻。
“你挺会照顾人的,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一个。”梁旬易单手解着皮带扣,笑道。
高绪如既羞涩又难为情:“别开玩笑了。”
皮带解开后,裤子滑落下去,梁旬易笔直匀称的双腿便显露在了灯光下。高绪如面对着镜子,一抬眼,他就能在镜中看到两具紧紧相拥的躯体。梁旬易的衣服宽松、单薄,收拢的下摆往上提了提,露出一截窄腰;在这截腰之下,则连接着一道令人心醉的峰峦......目眩神迷中,高绪如情不自禁地环抱住他的腰,把似火一样烫的手掌放在他背上。
“你的心跳又开始快了。”梁旬易突然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这么容易紧张吗?”
高绪如双耳通红,连忙转开眼珠,不去看镜中的倒影。他心虚得厉害,不敢回答梁旬易的话,只好装聋作哑。他把梁旬易抱去及腰高的置物柜上坐好,匆匆抖开长裤为他套上,始终低眉顺眼、一言不发。梁旬易见他不肯正视自己,起了玩心,逗他说:“无视别人的问题可不是礼貌之举。”
“我第一次像这样帮人换衣服。”高绪如故作平静地开脱道,心却怦怦跳个不停,活像是刚闹恋爱的毛头小子。
梁旬易又被抱了下来,他一边将裤子提到腰上扎紧皮带,一边靠在高绪如耳朵边上说:“凡事都有第一次。我头天就跟你打过招呼了,照顾像我这样行动不便的人确实是件棘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