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春深似海
梁闻生开学的前一天,正逢郦鄞过生日,梁旬易做主为她操办了生日宴会。厨娘一早便到花园里去采摘新鲜的紫藤,装了一篓又一篓;岛台和餐桌上摆满了一尺见宽的银盘,芙蓉、榴花、栀子堆成了山锥。园丁在修剪绿植,家里所有雇工都忙着布置宴席、奔来跑去,厨房里人手不够,高绪如只好挽起袖口,穿好罩衣,去给厨师帮忙。
高绪如站在桌旁择拣鲜花,把鲜嫩的花瓣留下来。梁旬易抓起洗干净的花放在手里揉搓,待挤出汁水来了就装进瓷盅里用杵子捣烂,没一会儿他的手指上就沾染了花汁的淡红色。
整栋宅邸里都弥漫着馥郁的花香,所有房间都充满了湿润、柔和的空气。小工们乒乒乓乓地卸下窗纱抱去清洗,厅堂里顿时显得生气勃勃,到处都阳光明媚。阿尔贝像个神气活现的将军,守在大门口,照着宾客清单仔细盘问来访者。客人们的车都停在宽敞的前庭,鱼沼里的荷花开得极盛,水中锦鳞跃浪,廊下遍地繁华。
厨娘把熬好的馅料端过来,先让东家把把关。梁旬易舀起一勺送进嘴里,又舀了一勺喂给保镖。高绪如尝了尝味道,厨娘问:“你觉得怎么样?还需要放些肉豆蔻吗?”
高绪如点点头:“还得再加点,底味不够,有点淡了,到时候蒸出来更没味道。”
厨娘会心一笑,端走了锅,准备再往里面加几味香料。梁旬易捣累了,停下来揉了揉手腕,看着高绪如说:“在下厨这方面,你很在行对不对?”
“略懂一二,因为我没有厨师,只能自己做饭。”高绪如笑着丢了几枚芙蓉花瓣在沥水篮里,“我还在民族餐厅的后厨里当过帮工,虽然不是掌勺的。”
梁旬易把沾满汁液的手指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才消除了刺痒感,然而他的指甲已经被染成了胭脂色。他擦干手,掂着柔软的巾帕在高绪如手背上拂了拂:“真想尝尝你的手艺。”
高绪如把最后一朵芙蓉择干净,见其形貌姣姣,大如牡丹,丝绸般柔滑的花瓣红白相间,分外妖娆。高绪如没舍得把它的瓣子摘掉,就把花整个儿放在梁旬易面前的窄口茶杯上。素雅的花与梁旬易今天穿的那件灰绿色抽褶麻衫相映益妍,刹那间,满室春深似海。高绪如扶着餐桌欣赏这美景,好半天才回过神,说:“有机会就给你做。”
用罢午宴,宾客都到清凉宜人的偏厅里去吃午茶。蓝盈盈的云朵聚在西半边天,两棵白桦好像孪生姐妹,垂着淡黄色的花絮,在茶室里洒下淡淡的荫翳。郦鄞在房间里梳妆,为晚上的舞会做准备。房门被敲响了,郦鄞答应一声,才见高绪如推着梁旬易走进来。
“生日快乐。”梁旬易笑着说,把膝上的方盒端给郦鄞,“送给你的礼物。”
盒子里摆着一整套青翠悦目的祖母绿首饰,白金、钻石和珐琅熠熠生辉。梁旬易笑意盎然地看着她,补充说:“我专门请你最喜欢的珠宝设计师打造的,里面还有他的亲笔信。”
郦鄞喜极而泣,和梁旬易贴了贴脸颊以示感谢。晚上,郦鄞俨然成了万众瞩目的人物,水滴形的绿宝石与她那袭古式绸裙美得令人惊异。舞会伊始,乐团坐在大厅一侧,奏响了舒缓的旋律。那位园艺家也到场了,他衣着整洁,举止从容,和郦鄞共舞一曲,来宾无不沉醉在两人轻盈的舞姿中。
梁旬易因腿脚不便,就坐在舞池边品酒,和高绪如聊天,看阿尔贝和梁闻生在外面的泳池边上闹腾。他笑望着双双起舞的人们,说:“如果我能走动的话,我就和你一起跳舞。”
高绪如时刻提防着四周的人,喝了口柳橙汁,明知故问道:“为什么一定是我?”
见他这时候还不忘工作,梁旬易既心动又无奈,牵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斜过酒与之相碰:“因为我观察了在场的所有人,还是觉得我俩最合适了。”
话音刚落,一曲终了,紧接着乐团又奏起了格里格的曲子。格里格是梁旬易最喜爱的作曲家之一,当音乐声响起来时,他立即怀着特别浓烈的喜悦侧耳倾听。而高绪如也翻过手掌,平静地与之相扣,扭头和他对视一眼,然而两人都腼腆地笑了起来。
待半杯酒下肚,舞会已接近尾声。小提琴手拉完最后一个音,烟花就接连升起,鸣声不绝,照得庭院亮如白昼。郦鄞作为寿星,是第一个开香槟的人,她把晚宴的气氛推向极致。在厅内庄严、明亮的吊灯下,众人你夸我逞,谈得津津不倦,只恨相见之晚,最后宾主尽欢而散。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庄园终于清净下来,院落里洒满了荇草似的竹影。佣工打扫干净花园,将各个厅室恢复原状,收拾得一尘不淄。夜深了,宅邸里的灯一盏盏熄掉,间或传来布谷鸟短促的啼声,那声音依稀可闻,因此显得益发迷人了。菩提树正在开花,甜甜的花香溢向四周,空中月色金黄,把长长的纱一般的月光投到熄了灯的宴会厅里。
高绪如在一楼巡检完毕,正要去把帘幔拉上,就瞥见梁旬易自己滑着轮椅从门边绕了进来。高绪如刚想开灯,梁旬易却阻止了他:“月光很亮,不用点灯也看得清。”
他所言极是——开阔的玻璃墙外,一轮圆月正挂在白色小楼的屋角后面;房中的一切,无论是桌上的瓶花还是墙上的浮雕,都清晰可见。
梁旬易把轮椅滑到他身边,面朝幕墙远观夜色,淡笑着牵了牵高绪如的手:“别担心,我只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他们静静地赏了会儿月,树丛里的虫鸣透过帘纱和窗扇扑进了耳朵里。由于刚经历过喧嚷的宴会,一下子跌进如此静谧的境地里,心中不免空落落的。梁旬易撑住木杖,抬臂搭住高绪如的手腕,让他把自己扶起来。高绪如熟练地揽住他的背,让他穿着皮鞋的双脚能稳稳地踏在地板上。梁旬易环抱着高绪如的腰,看着他说:“现在没人了,我们跳支舞怎么样?”
“好。”高绪如打开留声机,专门放了格里格的民间曲调。他把音响降到最低,轻柔的乐声从唱片里淌了出来。
为了把人抱稳,高绪如一臂搭在梁旬易腰后圈住他,一臂穿过梁旬易腋下,牢牢托住他的后背。梁旬易也把他搂得紧紧的,借着手杖支撑,费力地、缓慢地迈开了步子。
高绪如退一步,梁旬易也跟着把脚尖挪上前去,然后高绪如再抱着他转了半圈。他们距离很近,亲密无间,梁旬易把脸靠在高绪如脖颈边,慢慢地摇着身子,谛听低低的乐音。未几,他忽然笑了起来,羞赧地低下头埋进高绪如颈窝里。
“怎么了?”高绪如侧过脑袋问道。
梁旬易摇摇头:“没什么,没事儿。”
见他笑得越来越欢,高绪如再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我是觉得这段音乐有点哀怨。”梁旬易挨在他肩头说,心好似月挂深谷般宁静。
高绪如仔细聆听了片刻,然后心领神会地露出微笑:“是啊,是那种离别之际会唱的歌。有句古诗叫‘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就像这支曲子。”
思念顿时又如浪花般卷上心头,但梁旬易并没有为此伤感和难过。在高绪如身边时,他很少再为往事伤情,随着时间过去,心上的寒秋也在逐渐回暖。梁旬易走不快,高绪如就陪他一步一步走,他们旋转时的身姿是何等的柔美大方。白银似的月光从高高的天顶上垂落下来,照着厅中相拥起舞的两人,洁净的地砖上映出了他们淡如烟雾的身影。
忽地,梁旬易步子没走稳,踩住了高绪如脚,身子一晃,眼看就要摔向地面。高绪如悚然一惊,连忙抱住他,迅速侧过身倚在餐桌旁,让他偎在自己胸前,才免得跌倒。
梁旬易急喘两声,不由自主地拽紧了高绪如的衣服,心有余悸地低头看了眼脚下。高绪如搂着他,在他背上轻拍几下:“没事的。”
“没事的,”梁旬易学着高绪如的语气说,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我会保护你。”
这话牵动了高绪如的心,让他不能再装作麻木不仁的样子面对旧情人。在这个晚上,世界都仿佛向他敞开,他只要稍稍抬头,就能轻而易举地看到满天燃烧的星辰。高绪如情不自禁地靠近梁旬易,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独特的香水味,这味道让他想起了燕子和酸橙花。梁旬易没有躲,心中激荡着无法言传的情绪,以至于低垂的眼睫都在微微颤抖。
呼吸交缠的时候,时间过得格外慢。蓦地,高绪如向后一靠,抱着梁旬易站直身体,若无其事地转了个圈,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梁旬易攀着他的肩怔愣了好半天,恨他不解风情,遂生气道:“把音乐停了,我要上楼。”
高绪如知道他在懊恼何事,扶他在轮椅里坐下后,俯身靠在他耳边悄悄说:“刚才郦鄞在外面。”
梁旬易眉毛一跳,稍感惊讶,然后窘得耳朵通红。这下他知道自己错怪保镖了,胸中的不快马上一扫而空。他靠在轮椅里,由高绪如推着他走出厅堂,穿过静寂无人的会客厅上到二楼去。
洗澡时,梁旬易边脱衣服边问:“你都没有回头看,怎么知道外面的人是郦鄞?”
“听她的脚步声。每个人走路的声音都不一样,多注意一下就知道了。”高绪如把他换下来的衣服分门别类地装进篮子,然后打开淋浴头浇湿了他的头发。
梁旬易挤了点洗发乳在手里,搓出泡沫来:“那我的呢?我不能走路,没有脚步声让你听。”
高绪如自在地微笑着,关掉花洒后又弹开手指往他脸上洒了点水:“你的轮椅声音别提多好认了,全家就你最特别。”
水珠迎面飞来,梁旬易嗤笑着低喝一声,闭上眼睛,扭过头往侧边躲闪,报复似的往高绪如身上泼了几朵香喷喷的泡沫。两人嬉笑一阵,高绪如把梁旬易留在浴室里,自己则提着洗衣篮,将脏衣服送去洗衣房里。梁旬易洗好澡,浑身都是皂花香,他指了指外面的衣柜,说:“今天我要穿那件紫绛色的纱袍。”
高绪如去把衣服取来,只见这纱衣又软又滑,灯光照在上面像有金线在细细闪动。他把袍子给梁旬易披上,深沉的绛色衬得梁旬易的气色上佳,并不太厚的纱质衣料虚虚掩映着他的身躯。
二人一起去了盥洗室,高绪如给他吹头发时忍不住低头闻了闻:“你换了一种洗发水。”
“你留心的东西还挺多。”梁旬易看着镜子说,“这也是‘工作需要’吗?”
“有部分是。”高绪如模棱两可地回答。
吹干头发后,蓬松的发顶热烘烘的,高绪如用发刷给他篦了篦,抓弄了好几下才散掉热气。梁旬易重新绑好眼罩,高绪如在为他整理脑后的系带时,在一丛泛着褐色光泽的乌发间看到了一根白得刺眼的发丝。他手指一顿,心中百感交集:时间逝去之快,令他无从察觉。去的是旧事,添的是新愁,曾经呼天抢地的大悲大恸都已消失,只剩下安柔的恬淡的哀伤。
事毕,高绪如把梁旬易送进卧室,然后才回自己的房间去冲澡洗漱。他一边淋着热水,一边甜蜜地回想方才两人在月光下跳舞的情景,脸上不知不觉地就浮上了笑意......一切是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