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赎金谈判
黎明如同暴雨,势不可挡地降临到大地上。无常的黑云在穹盖下慢慢融化,雨水已经像瓢泼般倾泻下来,花园里的喷泉和池塘泛出白茫茫的水汽,鹅卵石小径上满是被雨珠打落的紫薇花。
高绪如正搂着梁旬易在黑漆漆的卧房中熟睡,急促而响亮的电话铃声突然将他从梦里拽了出来。梁旬易本就睡得浅,闻声便睁开眼睛,惊恐地望向床头。高绪如惊坐而起,以为是绑匪来电,伸手抄过电话机放在腿上,举起话筒凑到耳边,却听见里头传来门卫的声音:“家里有访客,是梅稷和狄津俐,他们看起来很急,要让他们进来吗?”
“稍等,我马上下来,不要开门。”高绪如按亮壁灯和电脑,看见大门口的监控拍到门外站着一对男女,正站在滂沱大雨中焦急地往门内张望。
放回听筒后,他悉悉簌簌地披上外衣,把梁旬易抱下床,安抚道:“没事,是山上的邻居,梅稷夫妇。我去见客,也许他们有关于梁闻生的消息。你先洗漱一下。”
两人下到一楼,恰逢郦鄞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睡衣腰带从穿堂跑过来,她的精神头不算好,满脸都写着紧张。他们打亮了大厅里的吊灯,夺目的灯光让梁旬易有点儿难受,抬手遮了遮眼。高绪如让梁旬易和郦鄞待在门厅留意电话,自己则把枪插在腰间,撑开伞步下积水横流的石阶,绕过荷花池走到前门去迎客。
梅稷和他的夫人狄津俐穿着黑色橡胶雨衣,各持一把大伞,神色张皇地望着梁氏家宅气派的棕灰色围墙,还有从墙内伸出来的菩提树枝。高绪如让赖仲舒在身后警戒,然后才将门打开半臂宽。梅稷见门一开,立即上前说明来意,语速快得像在打机关枪:“很抱歉这么早就把你们吵醒。我刚刚接到一通电话,对方让我们去车库找东西,说要交给梁旬易。我们在围墙下面的灌木丛里发现了这个。”
他把一个塑料密封袋递给高绪如看,狄津俐在旁加补道:“他们说一小时后会再次致电。肯定是绑架梁闻生那伙人,天啊,这些人居然有我们的号码。”
高绪如接过袋子,看到里边夹着一只牛皮纸信封。他稍作思考,撩起眼皮观察了一番围墙外面的山路,侧身让吓破了胆的邻居进门:“到家里细说。”
锁好大门,几人穿过雨幕走到湿漉漉的檐廊下收了伞,抖去满身水珠。待脱下雨衣后,高绪如才发现夫妻二人原来穿着睡袍就冒雨登门了。梅稷踏入灯火明亮的前厅,看到了老朋友梁旬易,脸上立即露出哀色,叹息着与之拥抱见礼。梁旬易又和狄津俐贴了贴脸,后者同样对他表示了同情和鼓励。
和住在莱恩山上的居民一样,梅氏夫妻俩都是事业有成之人,两人共同经营着一家物流公司,家底丰厚。和一些富人不一样,他们看起来挺踏实的。梅稷年过五十,高挑健壮,脸庞坚毅、眼窝很深,年轻时必定是典型的维加里帅哥;狄津俐风姿绰约,举止安静沉稳,双眼神采奕奕,她大约有外国血统,脸相极富异邦情调。一望而知,二人是对金童玉女,而且门当户对。
才早上五点过,天黑得犹如墨汁,家里早早地便有了人声。金色的灯光次第亮起,厨师起个大早,打着懒洋洋的哈欠穿好白衣服,去厨房准备餐食。雨脚如螺,潇潇声透过玻璃和帷幔渗进屋内,带来些许冷意。克索罗市地处北境,夏短冬长,每当八月末开始下起豪雨,就意味着秋节临近,天气将要转凉。
阿尔贝穿了双防水的板鞋,把夹克外套披在头上避雨,踩着水凼飞奔至偏厅,一进来就气喘吁吁地提问:“发生了什么?”
高绪如在沙发上坐下,让周围所有人保持安静,在众人急切的目光注视下取出袋子里的信封,用小刀划开了封口。信封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片,高绪如看过后把纸头放在桌上:“绑匪给了我们电台频率,一小时后他们估计要通过无线电联系我们。地下室有无线远程通讯设备,我去抱上来。”
“你身上有伤,不要再这么折腾了。”梁旬易拉住他,回头让阿尔贝带着门房下去将设备箱抱进了会客厅,放在圆桌上。
六角形的厅室规制如常,只不过香槟色的夏季窗帘被撤了,换了一套砖红的金丝绒幔,待秋意渐浓,就能与窗外的枫林相得益彰。这儿密闭、方便,门一关,听墙角者就变成了聋子,是谈判的绝佳场所。高绪如让人把数座电话机转移到此处来,将写有警示语的卡纸用胶纸贴在了对门的墙面上,任何人只要走进这里,首先就会被无声警告一番。
调试好无线电,高绪如又让梅氏夫妇把手机的身份识别卡取出来,换了一张新卡:“绑匪打你们的电话,是想给我们下马威,证明他持有我们身边人的信息,好约束我们的行动。”
他把两张sim卡插进备用的旧手机里,这样,若强徒们还想骚扰梅稷或狄津俐,他们的计划只能落空——电话会直接打到会客厅来。准备好通讯设备后,距离绑匪打来电话还有一刻钟,厨师为他们端上了抹有糖汁的面包和火腿煎蛋。郦鄞坐在会客厅里吃早饭,梁旬易见她面无血色,关心道:“你有低血糖症,接下来几天我们的作息会很混乱,你若感到难受切勿强撑。”
“没事,我会注意的。”郦鄞笑了笑,抬手把垂下来的卷发勾到耳后去。
由于心事重重,盘子里的食物变得索然无味。高绪如切着煎蛋,一边对梁旬易说:“等会儿他们如果还是坚持原价,你就狠狠杀一个价,比如还到两千万,然后绑匪就有话说了。”
梁旬易把他说的话记在纸上,又问:“你觉得这事是什么人干的?当街持枪绑架,可以说是贼胆包天。”
“很难讲,我直觉认为他们是职业团伙。”高绪如说,用勺子拨拉着蛋皮,“从表面迹象来看,他们可能和坏警察狼狈为奸,没准勾结了克索罗的地下势力,所以他们才敢这么大张旗鼓。”
盘中的鸡蛋还没吃完,电话总机就有了反应,在旁闲坐的人迅速围到圆桌旁来,均愁容满面地拉着脸。高绪如按住梁旬易的手,最后提醒了他一次:“问他们要梁闻生活着的证据,没有证据休想谈钱。”
按惯例倒数了三个数,梁旬易才在一片岑寂中拿起话筒。里头有了背景噪音,塔塔还是哑着嗓子说话,每个字都像是被枪逼着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我要和梁旬易讲话。”
高绪如翘起拇指,梁旬易能懂他的意思:“我就是。”
“看来你不做缩头乌龟了。”塔塔嘿嘿一笑,“昨天我对你儿子说:你亲爹是个懦夫,他甚至不肯出面和我们谈。现在他对他的家人失去信心,如果他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我可不负责。”
梁旬易倒吸一口气,用手挠着眉毛,高绪如给他打了一剂定心针:“别听信这鬼话,他纯粹是在胡言乱语。你了解梁闻生,你知道他有多信任你。”
“梁闻生今天怎么样?我能和他说几句吗?”梁旬易没和绑匪多废话,一门心思把话题引到正事上来。
塔塔没有怒不可遏地拒绝这请求,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等我一分钟。”
紧接着那边传出了轻微、有节奏的响动,高绪如认为那是绑匪走路时鞋子摩擦地板发出的脚步声。梁旬易掩住听筒,以免自己的呼吸声被对面的人听见。时间仿佛凝滞了。暴雨流泻到屋顶和栏杆上,树叶哗哗作响,人人都呆若木鸡地僵坐在原地,生怕稍有动作就会引来泼天大祸。苦等半晌,传呼机里终于有了动静,虽然细声细气,但能听出那是孩童的嗓音。
梁旬易侧耳细听,摆弄了几下助听器,但还是辨不清梁闻生在说什么。高绪如在纸上写字,一边示意他向绑匪挑明了直说。梁旬易假装懊恼,抱怨道:“对不起,我听不清他说话。”
“你要证据,我给你了。听不得听见是你自己的事,我们不管。”塔塔粗重的声音甚至盖过了一切,听着有点儿不耐烦了,“少给我东拉西扯,1.2亿,有这笔钱吗?”
阿尔贝听到这个价格后咬指甲咬得更凶了,把手指头撕出了一条血口。他用纸巾擦着血,听梁旬易说出了更惊人的话:“我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必须降价,如果是两千万,我会考虑的。”
“我奉劝你可别不把这当成一回事,我们是来真的,不是过家家。两千万有什么用?管他吃住都不够。这价码不行。尽人皆知,你有一家私人军事公司,每年靠战争赚的钱比沙子还多。”
“塔塔,我想你对安全顾问这一行的实际情况有着严重误判。伯森道尔战争结束后,军队被召回,私人承包业就在走下坡路。现在我的公司面临多方指控,账户被控制,想提款难比登天。”
塔塔的语气忽地一变,梁旬易可以想象他此时一定瞪圆了眼:“你们是在拖延时间,好让条子找到我们,对吧?你们把警察招来了,是不是?”
梁旬易矢口否认,有意无意地和绑匪套近乎:“根本没有这码事。说句心里话吧,塔塔,我和你一样害怕警察,挂在我身上的指控恐怕比千面大盗还多呢。”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你们耍什么花招......你有没有看到过塔什维罗那武装分子把白虹公司雇员的头砍下来?走着瞧吧,我也会照办的,你儿子会人头落地。”
“假如你真的这样做了,你怎么可能收到钱?就算把梁闻生切成两半,我也不会多给你一份赎金啊。若是同意两千万这个价,我明天就能把堆积如山的钞票送到你面前。”梁旬易强硬果决地摆明态度,他已经逐渐把绑匪当成生意场上的对手看待了。就如高绪如说的,只要把这当成一桩生意,情感的煎熬就会少一点。
出人意料的,塔塔没有回话,直接把通讯断开了,听筒里一片死寂。梁旬易这才感到一阵心悸,颤抖着手放下话筒,扣紧手指抵在额前默念了一句祷文。会客厅里的窃窃私语声浮了出来,梅稷双手叉腰,在桌前踅来踅去,愤愤道:“他就这么一走了之?还没谈完呢!”
“赎金谈判需要时间。”高绪如说。
“梁闻生还活着吗?我刚才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
高绪如拍了拍梁旬易的背,把写满了字和指令的纸拿起来:“肯定还活着,绑匪要拿他做筹码。至于声音为什么那么微弱,我猜塔塔和梁闻生根本就不在一个地方,他用两个手机联机,方便让我们听声音。还有一个细节,就是电话里有雷声,在塔塔质疑我们找警察的时候,背景里出现了雷鸣。”
说着他把电脑转了个方向,让在场的人都能看到屏幕:“这是第七区今天的气象图,全区没有一个地方在打雷,而且在维国北方,这个月份是不可能有雷雨的。这家伙离我们很远。”
“到底有几个‘塔塔’在和我们通话?”郦鄞问,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昨晚第一通电话应该是个小喽啰打的,来试探我们。第二通电话开始就换人了,也许就是绑架的主谋,不是主谋也是重要成员。”
狄津俐站在郦鄞身边,体贴地扶着她的肩,她们在一起时犹如一对姐妹:“下一通电话什么时候打来?”
梁旬易摇摇头:“不知道,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在电话旁边等。”
雨还在下,但天色渐渐亮了。梅稷夫妇还有家事,便先行告辞,临行前他们紧握着梁旬易的手,一遍遍重复道:“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真心希望能早点把梁闻生接回来。”
阿尔贝开车送这对夫妻回家,尽管梅氏庄园就坐落在山路往上八百米的地方,是一处半悬空的抽象画式屋宅。从梅家回来后,阿尔贝驱车过家门而不入,径直开出莱恩山谷,按高绪如吩咐的去城里搜罗报纸,通通装车带回家来。上午九点,莱恩山下驶来一辆蓝色面包车,车身用黄色油漆写着“蒂诺大叔粉刷公司”。
山谷入口的看守拦下了面包车,拎着电棍上前去盘问。司机用一副憨厚的嗓门大声回话,让人能放下戒心:“我们是去给梁旬易先生家的书房刷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