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凤凰栖身之地
在去拜访瞿任之的路上,梁旬易一直心事沉沉。他用双手拿着那张铺有月结单的木垫板,然后将其翻了个面盖住,将目光挪到车窗外浓绿葱茏的棕榈和夹竹桃上,他很难将这不幸的一切与瞿任之联系起来。天气温暖湿润,公路渐渐往南大洋靠近,从海岸线上袭来的风带有浓厚的南国气息,吹拂着沿途怒放的黑荚紫荆花。
转过岬角,见一条老式游船打从横里闪过,抛下一团迷蒙的烟雾。博恩西的城郭和鲜花盛开的土冈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临海的小山丘上伫立着一座座考究的私家园林,家家户户都花团锦簇、美不胜收。车辆行至一幢造型别致的独栋别墅前,但没人出来迎客,高绪如只好按响了门铃。
听到突兀的门铃声后,瞿任之忽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他额上汗水涔涔,四肢发软,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慢慢松掉扣住扳机的手指,放下已举到太阳穴边的枪。他拿起门边的电话:“是谁?”
“梁旬易。”
见兄长突然造访,瞿任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就释然了,像是早料到了这一天。他放回话筒,开门放行——在此之前,他已经辞退了家里所有雇工。
庭院里绿叶如云,浓荫泼地,芭蕉肥厚的叶簇轻扫着春光曼丽的天宇。梁旬易坐上轮椅,仰头望去,看到弟弟穿着雪白的抽褶衬衫,站在二楼的木栏杆旁沉默地俯视着他。两人对视几秒,瞿任之就回身离开,消失在轻纱曼舞的柱廊下面。
圣母像前烛光融融,蜡油的香味被吹入窗棂的和风带往各个角落。瞿任之卸去转轮枪里的子弹,用绒布擦拭着握把,然后将其放在铺了毛毡布的供桌上,仰起头凝视紫袍在身的圣母。片刻后,高绪如携梁旬易登上二楼,他不露声色地观察房中的布置,看到了那把放在祭坛上的枪。家中只有他们三人,不论是花园还是房室都显得十分静谧,穿堂而过的都是飒飒风声。
“你很少到这里来。”瞿任之给梁旬易倒了一杯希腊甜酒,“找我有什么事?”
“我也很想知道我最后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梁旬易看了眼面前的酒,没去碰它,决定敞开天窗说亮话,“梁闻生上周被绑架了,你知道这个案子吧?”
瞿任之点点头,喝了口甜酒:“我知道,你亲口告诉我的,报纸上也有很多报道。没想到绑匪竟然下了死手,对此我感到很难过,真的替你难过。”
“你有份吗?”
“什么?”
“在梁闻生被绑架这件事里,你扮演了什么角色?”两人隔着几步远,梁旬易一瞬不瞬地逼视着他。
“你是怎么认为的?”
风吹起了薄纱帘子,梁旬易往窗外望了一眼,只见敞开的窗牖正好将院落中翠枝披拂的槐树、苍翠青绿的梧桐框成一景。极远处,隐约传来海潮的喧腾声。他看着那些大如蒲扇的叶片交错层叠,看着浓艳的三角梅攀墙绕柱,然而这些默默无声的植物除了沙沙喧阗和幽幽香气什么都没有给予。
梁旬易心中疑窦丛生,一时不知用什么情绪来表达,便陈述事实:“虞恭裕参与了此事,种种迹象表明他就是绑架的主谋。他拿到了巨额赎金,存在离岸银行的户头,一切都计划得很好,神不知鬼不觉。但这钱他有命拿没命花,我来这之前去过他家,他已经被人杀死在了浴缸里。此外,我在他家的总机里听到了你昨晚打的电话,还在他的废纸篓中找到了这个。”
他把木垫板翻过来,露出碎纸拼成的银行账单:“他向绑匪支付了酬金,又往你的户头里汇了上百万的钱,接着他自己还有三千多万的进账记录。我疑惑的是钱的总额恰好与赎金接近。”
瞿任之冷漠地盯着那账单,眼里渐有怒气,没等梁旬易把话说完就抄起双手问他:“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梁旬易忽然大动肝火,把垫板摔到瞿任之鞋尖前,“别再拐弯抹角了,做个男子汉!告诉我你有没有参与这件事,绑架梁闻生究竟是谁的主意?你还是他?”
“我和你一样,也拜圣母的。我坐在这里日夜祷告,祈求圣母保佑锡亚公司不要破产。”瞿任之霍然而起,悲愤交加地指着神龛里眉目安详的圣像,泪水忽然从眼中涌了出来,“公司在一点一点地垮下去,我每天都心急如焚。我需要资金,但我求助无门,我现在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梁旬易激动得涨红了脖颈,条条青筋都浮现出来。他奋力滑着轮椅逼到瞿任之近前,因失望和恼怒而眼眶湿润:“我不管这些,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如果你参与了,就实话实说!我是你哥哥,瞿任之,我不想玩兄弟阋墙的戏码,我只想知道真相!告诉我梁闻生到底去哪了!”
风声急作,树冠摇曳时激起的簌簌声穿墙入室,高绪如立在一旁默听他们争吵,垂着眼皮不去看任何人。瞿任之愤懑地掉过身子走开几步,有意和梁旬易保持距离。在长兄的厉声质问下,他抹去颊边的眼泪,哽咽着说道:“虞恭裕说天无绝人之路,他有个事半功倍的办法。他知道梁闻生有四千万的保险,只要绑架了他,你肯定会出钱赎回儿子。”
“他想用这些钱来帮你重整公司?但这是非法的。”
“虞恭裕事先在境外设立了一家空壳投资公司,以融资的方式把钱洗干净。该公司又和a独立国的代理签了合约,所以我们的行为都变得合法了。”
“好。”梁旬易点点头,“讲讲你们是怎么分赃的。”
“他计划找高手绑架梁闻生,等四千万保金到手后就放人,除去支付给绑匪的酬劳后,剩下的钱我和他一人一半。那时候锡亚已积重难返,摇摇欲坠,然后我看到了你们一家旅游的照片,那么自在,应有尽有。可恶,只是因为几张照片,它们击垮了我,让我更加恨你!这使我下定决心同意了虞恭裕的主意。”
瞿任之俯身撑着供桌呼了口气,抬手掩住鼻梁,又道:“虞恭裕说男孩会坐在房里,有人专门照顾他,没人敢动他一根毫毛,只要钱送到了,他就能马上回家。但是那天晚上赎金被抢,虞恭裕告诉我仅余下一箱钱,也就是六百万。最后我只得到了区区两百万,这对锡亚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是的,没错,赎金被抢了——”
“他骗我!”瞿任之忽然直起身大喝道,“他谎称最后只剩下一箱钱,实际上赎金一分不少地都进了他的口袋!昨晚我本是想找他过夜,但他忘了在洗澡时关掉电脑和打印机,于是我看到了一切,他偷走了本属于我的那份钱!所以他死了,是我干的,用他挂在墙上的刀还有抽屉里的枪。是我干的,梁旬易,但我无心伤害小孩,我再三要求绑匪不准施虐、不准撕票!”
屋里安静了很久,蜡烛燃烧的火苗在暖洋洋的南风里慢慢地摇,烟影在圣母瓷白的面庞上轻飘。一步错步步错,瞿任之掩面而泣,悔不当初。强烈的恨意令他如遭万箭穿心般痛苦,倍感彷徨和无助。若非自己私欲作祟,恐怕不会酿成这桩泼天大祸,但事已至此,没有若非了。静谧中,他低低地哭诉着:“他说他爱我,我也曾那么爱他。”
梁旬易微微扬起下巴,抬高视线仰望圣母像,紧抿嘴唇,浑身发抖,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高绪如揉了揉他的肩头,代为开口:“虞恭裕找的高手是谁?”
“我不知道,”瞿任之仰起脸看向流光溢彩的壁龛,怅怅地摇了摇头,“杀手和雇主之间是不见面的,这是规矩。”
“梁闻生没死,他被绑匪转卖了,你知道这回事吗?”
闻言,瞿任之惊愕地眨眨眼,说:“我得到的消息是绑匪把人质残忍地杀害了,警方确认了尸体,各大报纸上都登载了他的死讯。”
“我认为他还活着。”梁旬易擦掉泪,又换回了那副泰然处之的表情,“我们要阻止那些人,不然还会出人命。你可以和我去克索罗,我们一起把梁闻生找回来。做个正确的选择,弟弟。”
瞿任之仍站在原地没有走动,但他周身散发的情绪比之前要冷静许多了。他面对着神像,不论这幢别墅在寒来暑往间发生了什么,万汇之主始终流露着安谧与祥和的目光。晴飔阵阵,将大海的涛声卷入门廊,像在告诫报应不爽。瞿任之无地自容,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禁颤抖着双唇泫然低泣:“我做了很多错事,如果我从这里走出去,我就成了罪人。”
“我知道你坏不起来,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听到梁闻生还活着的消息我很高兴,真的,打心底里高兴。但我现在想做的不是救他,而是救我自己。”瞿任之说,把手放在烛台旁的转轮枪上,握住了枪柄。
见状,高绪如迅速拔出枪挡在梁旬易身前。梁旬易看出了瞿任之的意图,呵斥道:“他妈的别想轻举妄动,你以为你是谁?你这个样子连一只蚂蚁都救不了。”
瞿任之睁着眼,但他的眼神变了,仿佛已停止注视外物而回头注视起自己的内心世界。尔后,他的脸色恢复正常,眼中毫无同情只有厌恶:“别想着找谁算账了,我才是那个应该做出补偿的人!小时候我因为出身而遭人非议,因此我嫉妒你,记恨你,你有的东西我也要有。也许曾经做过的错事都报应在现在的我身上。梁旬易,你待我不薄,是我对不起你。”
“你开玩笑吗?把枪放下!假如你跟我离开这儿,情况对你更有利。”
“我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叫你的保镖开枪吧。”
“够了!别逼我动手杀你。我可以帮你把公司救回来,只要你肯......”
“离开这里,回克索罗去,忘了我这个弟弟!”瞿任之的五官因激愤而扭曲了,似有一股超凡脱俗的力量驱使着他猛地抄起供桌上的转轮手枪,将枪口对准了梁旬易。就在他要扣下扳机的一瞬间,高绪如打出的子弹就击穿了他的喉咙。整个喉结都爆裂开来,鲜血喷溅而出,随着瞿任之向后仰倒的姿势洒到他胸前洁白的衣襟上。
他倒在了祭坛前,手里的枪重重地掉落在地板上,响起沉闷的叩击声,宛如槌音落定,宣告终结。
梁旬易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别无他法,只能难过而悲哀地合上眼睑。这是可怖的、难以挽回的境地,而烛火还是那样明亮,熏风依旧徐徐地吹拂在人们脸庞上。他来到濒死的瞿任之身边,垂首凝睇他含泪的双眼。许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之间多少有来自血脉的感应,梁旬易发觉自己第一次如此透彻地洞视了瞿任之的灵与肉,那是在过去数十年中从未有过的。
血从瞿任之喉间涌出来,他在垂死之际奋力张合着嘴唇,发出他在这世上最后一点微弱的声音:“原谅我。”
回答他的是在梧桐树间飞鸣的相思鸟。瞿任之无法再集中注意力,身体的痛楚在慢慢消失,就像躺在厚厚的树叶上进入睡眠。他觉得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那感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后,黑暗占据了他所有视线。袅袅神香从高高的祭坛飘下来,有如用无声的嗓子开导着他:欲念缠绕着人们,就像碧绿如玉的致命匐行植物缠绕住稻子一样。
高绪如捡起滑到供桌下的左轮枪,滑开弹巢想卸掉子弹,却发现六个填弹孔里空空如也。他伛着头沉默许久,然后把弹巢卡了回去,话里有话地说:“枪是空的。他逼我开枪。”
“他既然这么需要资金,为什么不肯直接向我开口呢?”梁旬易放下瞿任之的手,仰观圣母,希望她能为自己解惑。瓷塑的偶像岿然不动,而在她的衣袂下方,人人都年富力强、前程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