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乔白尧
夜里无星无月,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路灯亮着,远处某个塔楼上布满裂缝的大钟尽责地敲了一下。风从幼林上空吹过,嘘嘘作响,一绺绺乌云携带着雨水飘向城市尽头。申多勒市刚下过一场小雨,淋湿了围墙内的花圃,草地上升起一团薄雾,水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木栅栏味。面朝花园的玻璃墙泛着蓝色,窗户透出一缕昏沉沉的光线。
一辆厢式快递车从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开过来,在大门前停下,白色的车身上写着“极速服务”字样。高绪如戴着制帽,身穿快递员的工作服,把一只箱子挎在肘间,开门走下车去。
门卫听到声音后困倦地抹了抹脸,从窗子往外看了一眼,见是快递上门,未起疑心,径直敞开了前门。高绪如心安理得地穿过门缝步入庭中,但见两行球形磨砂灯相对而列,一条派头十足的笔直砖块路通向别墅入口,约有七八名保镖在屋外巡逻守夜,一辆皮卡停在门卫室旁。守夜人懒洋洋地从小屋里走出来,抬腕看了看时间:“三更半夜了还在送货?”
“我知道是有点晚了,很抱歉。”高绪如说,回头指了快递车一下,“别人都不愿干,所以只有我来,不过好在有加班费。”
他俯身把货箱放在地上,拿出签收单垫在纸板上递了过去,示意对方在某个位置签名。门卫心不在焉地用肚子抵着硬纸板,草草瞄了一眼单子上的小字,顺手将高绪如送来的按动式圆珠笔握住,毫无防备地抬起拇指压下笔头。骤然,尖锐的刺痛从他指肚放射到腋下,门卫慌忙扭头,木讷地挪开拇指,才发现刺穿自己手指的是一根伪装成圆珠笔的毒针。
毒液已在针头穿破皮肤的一瞬间注射进了体内,门卫迟钝的思维还没弄清状况,可怕的窒息感就让他眼前金星直冒,脸色由白转青,喉咙像被蜡封住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高绪如飞快地扫了眼在园路另一头执勤的护卫,趁人不注意时扑上前去,死死捂住门卫的口鼻,后者很快就毒发身亡,连挣都没挣一下。
高绪如拖着瘫软的尸体到皮卡后面藏好,屏住呼吸,蹲在树丛的阴影里观察别墅淡蓝色的玻璃门。见巡夜的保镖没有异动,他才摘帽脱衣,把工作服卷成一团塞到车子底下,借着黑暗掩护悄悄潜入宅邸。
楼上,看管监控的人舒舒服服地坐在牛皮椅里,用一根手指点着键盘,翻来覆去地调换录像。视察完后他认为无事发生,便拿起杯子伸到咖啡机下面,盯着注进杯中的棕色液体出神。少顷,他瞥见屏幕上的画面闪动了一下,几秒钟后又重复了先前的图像。监工惶惑地放下咖啡杯,眉毛拱起,犹如云霄飞车轨道。
他的脚神经质地抖动起来。嗣后,监工倾身向前,靠近对讲机扩音器。尽管他的嗓门已相当嘹亮,但他还是喜欢将嘴巴凑到扩音器前大吼:“伙计们,睁大眼睛,监视器上有情况!”
三三两两守在门前的保镖立即警惕起来,他们目力之佳,可以洞察夜幕。不多时,园子里传来异响,一辆皮卡从路上开了过来,转个弯后驶上了直通入口的砖路。护卫被突然闯入的汽车吸引,连忙聚拢到一处,大声喝令对方停车。然而皮卡毫无减速之意,轰响着直冲向前,见状,保镖纷纷鸣枪示警,密集的子弹迎面扫射在车子引擎盖上,想要逼停它。
皮卡在五步之远的地方停住了,枪声也随之静息,保镖举着枪严防死守,但始终没见车里有人露面。有人打了头阵,缓步上前探看,猛地侧过身把枪口伸进车厢,却见里头空无一人,充当司机的是一根牢牢卡在油门上的安全带。他当即意识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立刻收起枪走回去:“有人在耍我们,快到后面看看!”
坐在屏幕前的监工正在满头大汗地修正录像,但这是徒劳的。忽然,一阵轻微气流的拂过周身,接着有个硬物顶住了他的后脑勺,监工顿时怕得汗毛直竖,惊骇地瞪大了眼,哆嗦着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高绪如用枪抵住他,一手拽住他的后领子将其扯下皮椅:“老实点,我不会害你性命,告诉我你老板在哪。”
“他在靠近东边旋梯的卧室。”
“好,谢谢你。”高绪如说,随后扯开胶带严严实实地缠住了他的嘴巴。
另一头,乔白尧被楼下混乱的枪响惊动,从床上一跃而起,惊慌失措地夺过放在柜子里的手枪飞速上好了膛。他顶着满头乱发,像摔跤手那样叉开腿站在地板上,身上的睡袍散向两边,露出多毛的胸部。敏感多疑是干他这行之人的通病,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让他们夜不成寐,唯恐是特种部队要来夷平他的老窝了!
一名彪形大汉闯进门来,乔白尧双目圆睁,怒瞪着走到近前的枪手质问:“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谁来了?”
“有人秘密潜入搞破坏。走吧,老大,我们先带你去地窖躲一躲。”
“是什么人?一群人还是一个人?”
“我不知道,但我们不能冒险,躲起来总比暴露好,快点!”
两人一前一后冲出门,乔白尧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光着两只脚沿旋梯跑下去。守夜的保镖登上别墅后面的楼梯,一拥而上拉开了隔门,却被门后的景象震骇得猛然停住了脚。只见监工被绑在斜对门的沙发上,腰间缠着一圈手榴弹,拉环则用绳子牵引着连到了隔门的内侧把手上。门扇一开,绳子霎时扯紧了环扣,监工目眦欲裂,死命摇晃着身体,从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哭号。
为首的保镖见势不妙,狂呼后退,一众人赶忙回身逃走。震天撼地的爆炸自他们身后响起,不少人当场丧命,还有些被强震抛飞出栏杆,摔得头破血流。剧烈的震颤感令乔白尧脚下打滑,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跌落下去,叫骂着:“肯定是来了一群人,绝对是他娘的暴走族,多叫些人来把他们干掉!”
紧随其后的魁伟大汉把气喘吁吁的头子扶起来,走向右侧出口,不过那扇门已被人很有先见之明地从外面锁住。进退不得间,一只震爆弹从楼梯上丢了下来,就落在离乔白尧一米开外的地方。高绪如背过身靠着墙壁,震爆弹旋即发出一声巨响,同时强光急闪,一团浓烟顺着梯步漫了上来。
乔白尧再度睁眼时,首先看到的是卧室天花板上的镶嵌顶灯。震爆弹带来的眩晕还没消失,他奋力睁开眼皮,嘴里糊里糊涂地嘟囔着,一时无法集中精神。高绪如俯下身看着他,亮出一把血淋淋的小刀,再把刀尖顶在乔白尧皮球样的肚腩上:“很抱歉这么晚来拜访你,作为补偿,我在你身上刻了几个字,希望你能记住一辈子。”
肚子上的皮被剥掉了,露出来的血肉组成了梁闻生的名字。乔白尧抬起头想看看自己身上是什么光景,但以他的身材明显力不从心。他喘了两口粗气,恶狠狠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高绪如忽然露出笑意:“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是一个人贩集团的管理者,我就是要找地头蛇。”
“你是谁?报应党1的吗?你的同伙呢?”乔白尧挣了挣,发觉自己的四肢呈大字摆开,各用一根绳子拴在床的四角上。
“去你的报应党,我谁也不是,无名之辈罢了。”高绪如说,从衣服内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放到乔白尧面前,“这个男孩,眼熟吗?告诉我他在那里。”
乔白尧使劲眨了几下眼,好把视线聚焦起来。他费了老大劲才看清梁闻生的脸,嗤笑一声,道:“原来是这小子,漂亮男孩,可惜我不好这口。你他妈该不会是条子吧?狗日的警察,查抄我的俱乐部好几天了。”
“少来管我是谁。”高绪如抽了他一巴掌,打得乔白尧鼻血直流,“既然不合你的胃口,那合谁的胃口?”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除非让我知道你到底什么来头。”
高绪如坐在床边的软包凳子上,目光平和地注视着乔白尧红肿的半边脸,愈发觉得这人的模样就像一只猪猡。他翻弄了两下手里的刀,不大情愿地说:“我以前为国家办事的,我受训就是为了收拾像你这样的人。我抓捕恐怖分子,给他们上刑,逼其招供,但这并非百试百灵。我见过有的人被全身剥皮,有的人被开膛破腹,内脏和肠子流得满地都是,而他们那时都还活着。”
鼻血呛得乔白尧咳嗽起来,他躯体横胖,手脚却稍显纤细,因肝病而发黄的脸膛泛着紫色,上唇塌陷,下巴突出,这副猛犬似的尊容让他显得有几分狡狯和玩世不恭,甚至叫人畏惧三分。他听完高绪如的自述后惨笑着鼓了几下肥硕的肚子,吐出一口血沫,吃力得直咂舌头:“我不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
“别耍人了,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高绪如拿出一部手机,“只要我按一下,无人机就会锁定你的房子投放对地导弹,你这豆腐块大的地方一秒内就会从地图上消失。”
“免了吧,你这种把戏也就骗骗三岁小孩,出动无人机的程序我不是不清楚。”
高绪如站起身,把刀刃立在乔白尧血糊糊的嘴上:“你当然清楚,因为你顶上有官员罩着,别扯什么打狗还得看主人,我打的就是你这条狗。你现在还能有力气和我讲话,完全是因为留着你还有用。我知道你们控制着梁闻生,给我尽快找到他,明天日落之前送回他父亲那里。至于他父亲是谁,我想你应该心里有底。如果到时候你没办到,我就会回来把你的皮全部剥光。我这次找到了你,那么下次也会,明白吗?”
见他如此网开一面,乔白尧慌忙点头。高绪如抽回刀,好心地割断了拴住他左手腕的绳子,乔白尧重获自由,咋呼着,费力地扭动身体去解另一只手上的皮绳。
梁旬易坐在漆黑的车厢里,路灯的光线从玻璃外面洒进来。宽阔而宁静的街道上方,云开雾散,点点星光在雨后残留的水洼里闪耀片刻后,随即消隐了。车门突然被人打开,高绪如侧身坐了进来,随之一起来的还是雨夜里微弱、沁人的沙土气味。梁旬易担忧地看了看他身上,确认没有见血后才放下心:“你把他杀了?”
“没杀他。”高绪如摇摇头,把耳机别上,“我留了这人一命,因为他能带我们找到位于这条犯罪链顶端的人。我警告过他了,让他明天日落前把梁闻生还回来,看他惜不惜命吧。”
“我们现在去哪?”
“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待着。我在乔白尧家里安了窃听器,他被人这么欺负,肯定会找他主子告状。”
乔白尧从床上下来,披好睡袍,低头看着腹部被人刻出来的字,屈辱感令他不禁大发雷霆,狂怒地掀起一把木凳砸向茶几。他跳了好一会儿脚才消停下来,羞恼地随手了拿了张枕巾按住还在流血的伤口,踏着地板来来回回地踱步。尔后,他摸出手机打了通电话。
电铃响起时粟廉宵正在睡觉,听到声音后他不悦地撑起身子拉亮台灯,在床头柜上摆开的数只手机间犹豫了几秒,之后才拿起正在响铃的那个:“你最好真的有要紧事。”
“赶紧把你的弱智计划叫停!那男孩太招事,有人为了他闯进我家,杀了我的手下,还毁我的容!”乔白尧暴跳如雷,气冲冲地鄙夷道,“我打定主意了,也许那孩子不值得我们冒险。”
粟廉宵在这怒吼声中清醒大半,他掀开被子把腿挪下床,坐在床沿面对着窗帘说:“那个是查汝恩的货,值好几千万。你不干也得干,否则我就找别人了,这种好活不愁没人接。”
“闭嘴!刚才有个声称来自国家机构的家伙单枪匹马潜进我的卧室,把我绑在床上,用刀指着我,让我一天之内把梁闻生送回他爹手里,不然就剥我的皮!他不是在危言耸听,他绝对干得出来。而且他知道有官员在保护我,这人一不做二不休,说不定他已经在实施下一步计划了,你好自为之吧!”
“淡定点好吗?你这样我很难帮你。先说找上门的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个屁!反正金发蓝眼,和梁闻生有点像,一看就是典型的克索罗型男。妈的,今晚真见鬼!肯定是梁旬易请的私家侦探或者杀手,他知道太多细节了,必须得阻止他。”
粟廉宵回头看了眼侧卧在被窝里安睡的人,轻轻把敞开的被褥盖回去,然后起身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沓装订好文件,掀开帘幔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听到树在风里哗哗作响。他按亮一盏小灯,靠着栏杆翻了几页纸,打印出来的照片上都是高绪如的脸。他料想到了这个让乔白尧如临大敌的人是谁,问:“他是国家机构的人?什么机构?”
“我要是知道还来找你干什么?”
古老的花园里长满高大的椴树,黑压压一片,摇动起来时的喧声仿佛一阵暴雨倾泻如注,瞬间又悄无声息。粟廉宵虽然不满但还是耐着性子点了点头,淡然道:“放宽心,很快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