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越狱
听见阿麦关门后,梁闻生便翻身下床,溜到门边踩着椅子透过小窗观察外面的景象,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窥见休息室一隅,看到有人在灯下走动。忽地,墙壁上移过来一条影子,梁闻生速速跳下椅子,揩净椅面上的灰,随即拧过身子一个箭步蹿回床上躺好,然后他就听见了开锁的声音。阿麦进屋后放下餐盘,推了推梁闻生的背,把他喊起来吃饭。
盘子里不光有面包,还有少量青豆饭和三块鸡肉,这称得上梁闻生几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阿麦独自坐下,梁闻生偷眼觑觑狱卒盘里的吃食,发现二者大同小异。
“花生酱和果酱,”梁闻生拿起面包看了会儿里头的夹心,再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是哪种果酱?”
阿麦无视他的问题,坐在矮凳上埋头闷声不响地撕着肉,并不作答。两人凑合着吃了一餐,梁闻生喝完水后放下杯子,撑着手盯了阿麦很久,没话找话:“你喜欢乡村音乐吗?”
听罢,阿麦嚼着嘴里的青豆,默默地点了点头。梁闻生笑盈盈地别过脸去,用他稚涩的童音唱起了一支短歌。阿麦掀起眼帘看他,本想出声喝斥,但两片嘴唇只是轻微颤抖了一下,就不作声了。这首既严肃又朴实的歌让阿麦想起了自己的故乡,这不同寻常的声音使他那犹如枯井的心泛起了波纹。从通风口透进来的光线忽闪了一下,有只鸟落在窗外,没过多久就迅捷地飞走了。
唱到一半,房门突然被人野蛮地推开,吓得梁闻生猛打哆嗦,赶紧闭口不言,畏葸地往后缩了缩脚。一个高颧骨、蓄络腮胡子的孔武有力的恶汉探进半个身子,凶狠地对房中二人怒目而视,在弄清歌声是谁发出的后,他扭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阿麦,气汹汹地朝他脑袋掴了一掌:“谁准你让他制造噪音,蠢货!我会把你揍趴下,不费吹灰之力。今晚你去陪‘蛐蛐’睡,死疙瘩。”
他用恶毒的口吻冲阿麦大声詈骂,夹杂着几句难懂的外国语。梁闻生紧张得不敢喘气,双手紧攥裤膝,撇开视线,尽量不去听污言秽语。男人臭骂了阿麦一顿,后者垂着乱发任其侮辱,蜷紧十指,不住地瑟瑟发抖。训完了话,胡子佬又用一双不阴不阳的眼睛紧盯梁闻生,怪诞地微笑着讥嘲道:“乖巧伶俐的小公爷是吧?小屁孩,劝你少作怪,不然有你受的。”
说罢他听见有汽车驶过的声音,抬腕瞅了眼表,岔出一条腿踢踢阿麦,按着他的脑袋搡了一下:“别还在这傻愣着,呆瓜!老大来了,外边缺人手,起来,给我滚出去喂羊!”
阿麦不敢怠慢,起身飞速收拾好餐盘,头也不抬地大踏步跨出门,小跑着穿过走廊赶去羊舍。壮汉回头恶声恶气地恫吓了梁闻生几句,缓步退出牢房,一边不知在对谁吆喝,一边顺手带上了门。梁闻生警觉地捕捉到他话里提及了某位“老大”,立即竖着双耳偷听仅一墙之隔的嘈杂人声。他用老办法爬上嵌入墙体的砖石桌台,扒住稀脏的墙壁,望着头透过铁窗张望外景。
几辆牧马人趾高气昂地开进监狱大门,乔白尧戴着蛤蟆镜,身穿长至膝盖的皮风衣和白羽缎斜领衬衫,态度倨傲地从车内钻出。这人身材敦实,由于衣着的缘故,他被墨镜遮去一半的脸显得呆板又专横。有好些人上前去迎他,方才在阿麦面前耀武扬威的络腮胡也赫然在列,他们热络地谈笑着往广场对面的一栋楼走去。
梁闻生蹲下身思考应变之策,与日俱增的恐惧、紧张和焦虑令他时常无意识地咬指甲,大拇指上的瘀伤经不起触碰,钝痛感一下子刺醒了他。他蹭蹭手指,斜着身子跳下石台,脚下的软底布鞋让他不至于闹出太大的动静。房中静若坟茔,目徒四壁,梁闻生刚想坐下,却瞥见牢门只是松松地搭在锁板上,并未关严。
他定住身体暗自思忖,想着也许是监工玩忽职守,也许是别有用心。梁闻生蹑手蹑脚地走向门扇,搬来椅子垫在脚下,趴在小视窗后边偷窥斜对角的休息室。只见四下无人,酷爱神聊的看守们此时全不见踪影。梁闻生立时屏住呼吸,心中油生出一个冒险的念头,这念头驱使他轻轻拉开门,试探着伸出头观察走廊,确认没人后才侧身溜出门缝。
空荡荡的休息室里亮着灯,桌上还有吃剩的碗盘,梁闻生闻到了八宝鸡的香味。他到屋里找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通讯设备,但遍觅无果,只好离开房间,一步三回头地往右侧拱形过道摸去。两旁黢黑的土墙散发出一股霉湿味,煤油灯悬挂在高处,漂浮着阴郁的昏光,火苗的摇动使廊道犹如在呼吸。
第一扇门出现在梁闻生左手边,门后是个简易的厕所,马桶盖得很严,但仍挡不住这儿屎尿横飞的事实,阵阵恶臭叫人直犯恶心。梁闻生贴着墙根快步走开,仰观左右,发现每扇门上都镶着铁牌,上刻房间号码。他有心寻找3a16号房,从那些匪徒之间的对话看,他们会把从人质身上搜来的东西都集中在此处。
走出越远,梁闻生的心就鼓噪得越厉害,恐惧令他双股发软、汗流不止。这样即兴的越狱行动对他来说过于真刀真枪了,他随时可能会被发现,而被那些牛高马大的壮汉捉住的后果是远非九岁小儿所能想象的。梁闻生谨记高绪如的教诲,走动时设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声,但他似乎总是无法吸入足够的空气。
门牌上的号码越来越接近了,直到一张印着“3a16”的牌子出现在视野里。梁闻生停下脚步,谨慎地瞭望一番后依照高绪如教给他的技巧,背过身贴住门轴,抬手顶了一下握把,将门推开三寸。他没有立即进入,保持靠墙的姿势稍候几秒,留心听取门内的响动,若有异声,他便可以撒腿逃跑。
幸而无事发生。梁闻生面朝走廊,挪着步子挤入仅容一人紧身而过的门缝,再悄无声息地掩上铁门。房中零散地堆放着各式杂物,两张高可及顶的钢架斜靠在墙角,浸过麻油的绳索像一团黑蛇,可怖地盘绕其上。脏兮兮的银色油毡布从低矮的天花板挂下来,隔绝了视线,梁闻生猫着腰自一众搜刮来的箱包鞋服间穿过,张目寻索,一只装满了旧手机的泡沫箱引起了他的注意。
回头看了眼门,梁闻生在箱子旁蹲下来挑拣里头的手机,试着让它们开启。他抬手抹开乱发,擦了擦冒汗的前额,心跳越来越快,似乎满屋子都回荡着这种骇人的咚咚声。
半分钟后,一台尚存余电的手机亮起了屏幕,梁闻生大喜过望,紧紧攥着它等待开机完成。蓦地,他听见门外传来粗重而急迫的脚步声,顿时惶急不安地东张西望,把手机捂在胸前,掀起毡布帘子钻去了后面。就在他躲开的那一瞬,有人推门而入,像头公牛一样呼哧着,踏进室内四处找寻,脚踢手掸,弄出极大的声响,吓得梁闻生蜷紧身体,捂住嘴不敢出气。
公牛移开糊有报纸的铁网,伸进一颗头来探看。后面立着挂满衣服的木架,橱柜里摆着几双破鞋,还有数件价值不菲的皮革拎包。公牛转着眼珠扫视良久,未见人影,气哼哼地转身走开了。
“那小东西不在这,到别处去找找,他跑不远的。”
梁闻生依稀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以及生锈的门被关上时发出的吱嘎呻吟。他脸色煞白,害怕得十指发颤,憋着气不敢喘,怕一呼吸就招来厄运。等所有声音都消失后,梁闻生才小心拨开遮在面前的衣服,如履薄冰地起身爬出暗处,隔着几道缝隙探查外边的景状,提防狡诈之徒们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同时,他摸出手机找到电话簿,在框内输入了父亲的私用号码。
*
电铃响起时,梁旬易瞟了瞟屏幕上的“陌生号码”,并未接起,随手挂断了它。几秒后该号码再次致电,梁旬易不自在地蹙起眉,拿起手机端看片刻,心跳莫名加急了些。他边思索边把电话靠在耳旁,照例等对方先开口。声筒里传来细若蚊蚋的杂音,一个低低的、怯生生的嗓音钻进了他的耳朵:“爸爸?”
这声音清晰可辨,就近在耳畔,仿佛能感到梁闻生呼出的气息正扑在皮肤上。梁旬易如遭雷霆压顶般僵坐着,心脏几乎跳出体外,一时忘言,只能讷讷地回应:“什么?什么......”
“爸爸,是我。”梁闻生尽量把收声筒靠近嘴巴,护着手机小声答话,“青蛙灯,亮还是不亮?”
遽然,一阵大斧劈山的晕眩让梁旬易险些从轮椅上跌倒,高绪如见状立即扶住他的背。泪水霎时盈满了梁旬易的眼眶,他忙乱地擦去眼泪,胸中不知为何充溢着锥心泣血的疼痛。自从梁闻生消失后,这种痛就无可救药地根植于他心底,稍一牵动便会粉身碎骨。梁旬易定定神,迅速把电话转拨出去,将手机递给高绪如,同时拿起总机听筒,按下快捷键:“追踪我给你的号码。”
高绪如把梁旬易推出办公室,叫来等候在外的保镖接手,几人快步走进电梯,直达地下掩体。高绪如先安抚了梁闻生的情绪,语气简练地切入主题:“你在哪里?是他们让你打电话的吗?”
听到他的声音后,梁闻生顿觉被熟悉的安全感包围,狂跳的心才稍稍平静:“不是,我偷偷溜出来的,现在外面有人在到处找我,他们人数很多。我不知道这是哪,看起来像一座旧监狱。”
情报室内光线暗淡,为了增加屏幕清晰度,除了矩形灯阵外,多余的照明设备全部熄灭了。有二十个人在此工作,霍燕青捧着饭盒,叉起面条送进嘴里,站在六块嵌入墙体的显示屏前监视定位点变化。梁旬易打开录音盘和显像仪,高绪如戴上耳机,把话筒拨到嘴边,继续和梁闻生说话:“不要挂断,我们正在追踪你的位置。你受伤了吗?”
“没有,他们说要把我留给某个大人物,所以没敢把我怎么样。”梁闻生压低声音,含泪的双眼密切注视着缝隙外面,“我只是很害怕,那些人好暴力。我很想你和爸爸,你能来接我吗?”
梁旬易摁住话筒,用颤抖的手摸了摸冰凉的鼻尖:“会的,会的,我在这儿。我们一直在找你,宝贝,你很勇敢。”
“我会去救你的,别害怕。”高绪如接话说,焦心如焚地望着屏幕上跳动的光点,“能告诉我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吗?周围环境怎样,有多少人看守,有没有像你这样被囚禁起来的孩子?”
梁闻生闻言连忙点头,理清思绪后有条不紊地回忆道:“我有两次看到他们从车上拖下几个女孩子,关在其他地方。我的房间外面是个很大的院子,大概七八个人在巡逻,有些人牵着狗。房顶上也有哨岗,我能看见的只有四个。他们都有枪,大约四小时换一次班,我不确定,可能是这样。他们养的有羊。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幢建筑里。”
“那些看守说什么语言?维国语还是其他的?”
“他们有时候说不标准的维国话,有时候说听不懂的方言。”
高绪如怀着半是急迫半是激动的心情将这些珍贵的情报逐句记下,追问道:“你有没有见到过他们的头头?”
“刚刚他们的老大来了,”梁闻生发起了抖,胆怯地听着门外忽远忽近的叫喊声,似有不少人在奔走呼号,“戴着墨镜,我没看清他的长相。他长得不高,有点胖......我就只知道这些。”
话音刚落,一道巨大的砰响惊破了静谧,梁闻生骇得肝胆俱裂,下意识地往后一倒,死死憋住气息才没让自己喊出声。他惊恐地窥向帘外,看到先前那个公牛般的男人骂骂咧咧地闯进门,迈着笨重的步子,不停地翻箱倒柜。梁闻生知道自己无路可逃,只好匆忙挂断电话,惶惑无助地缩进角落,在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中浑身打抖,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爸爸......”
虚掩的铁网被一双青筋暴突的手推开,满脸横肉的“公牛”挥舞着臂膀掀走一溜垂挂的衣服,发现了藏在墙角的梁闻生。他怪笑一声,拽起男孩的手臂擒住双腕,不顾他激烈挣扎,径直抖开黑布罩套在梁闻生头上。乔白尧得意洋洋地看着监控录像里梁闻生被扛走的画面,对身旁的狗腿子说:“多叫些人来,加强警戒,让那孩子准备转移。走着瞧吧,有人要自投罗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