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柳清小学入学前的最后一个夏天没了爹。
她的父亲柳志被人杀死在离钢厂家属院不到一百米的一条小巷子里,柳清是唯一的目击证人。
事件发生的时候,据家属院门口的保安说,自己正在值班室里睡觉,听见一阵“咚咚”的敲门声,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扎着羊角辫的柳清神色焦急慌张,嘴里说着“叔叔快来帮忙”,就要拉着自己走,他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了过去。
离开值班室时,他还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当时正好是晚上十一点整。
柳清人小,步子迈得却快,保安跟在她后面,问她什么她都不回,只是催促着他快一点,再快一点。到了事发地点,保安才知道为什么柳清会那么焦急。
柳志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双目圆瞪,两手关节僵硬地弯曲,好像要抓取什么,又好像要在虚空中扼住谁的脖颈,在他的胸口处,竖立着一把匕首的刀柄和没有被完全插入的刀刃的后半部。在只有月光洒落又无路灯照耀的深巷里,它分外显眼,发出凛冽的寒光。
这是保安对于柳志死亡事件的全部描述,也是破案民警能得到的唯一的信息,因为自从柳清亲眼目睹了自己父亲的死状后,就再也不开口说话了。
无论什么人问她什么问题,柳清只会摇头蜷缩着身体,拒绝和任何人交流,怀里紧紧抱着柳志出事前一天给她买的铅笔盒。
铅笔盒是柳志给柳清买的入学礼物,一共有三层,中间那层有两栏,可以像抽屉一样拉合,最上面的一层有公主图案,对光变换不同角度,能看见不同的场景图片。这种铅笔盒在当时是很高级的,在他们安川这种小镇根本买不到,是柳志特意托人从县城带回来的。
唯一的目击证人柳清不肯提供和当天有关的任何信息,警察破案也无从入手,柳清的母亲祝春枝知道柳志的死讯后,听说女儿是唯一的目击证人却拒绝开口,近乎癫狂一般摇晃她小小的身躯,像是要从肚子里没有多少硬币的存钱罐摇出硬币一样,她向柳清索要真相,不在乎破破烂烂的存钱罐发出了如何寒酸的声响。
“你说啊!你那天看见了什么?!快说!”
这样的祝春枝让柳清更加畏惧,她本能地伸出手,希望能得到祝春枝带有安慰意味的一个拥抱,但祝春枝打掉了她的手,驳回她的请求。
“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了?!你爸爸死了你知不知道?!柳清!你没有爸爸了!”
祝春枝歇斯底里地叫柳清的名字,像是怕柳清不知道一样,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柳志死亡的事实,周围的民警看不过去了,在一边劝阻她,说着“孩子还小,你慢慢和她讲”之类的话,还有一些人凑到柳清面前来,继续重复着她无法理解的话。
混乱,哪里都是混乱。
柳清终于放声大哭出来、
她的哭声唤回了祝春枝的神智,她怔怔地呆住,不再大喊大叫,只是眼里突然流出泪来,像涌动的泉眼,祝春枝伸出手将柳清捞过来抱在怀里,很快,她的胸口被柳清的泪水打湿,祝春枝像柳清尚在襁褓时哄她入眠那样,轻拍她的后脊,一下一下,缓慢且轻柔。
“不要怕,柳清还有妈妈。”
这句话是祝春枝说给柳清的,同样也说给她自己的。
柳清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真相似乎永远就此被埋藏。镇上的人对柳志的死众说纷纭,他们说柳志平时游手好闲,还老喜欢寻衅滋事,钢厂里和他有过事端的人有十几个,谁起了杀意都不足为奇;还有人说,柳志生前和祝春枝夫妻关系一直紧张,两口子吵起架来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听得见,有一回祝春枝甚至拿了菜刀追着柳志满街跑,柳志的死一定和祝春枝脱不了干系;还有一种说法最离奇,说是柳志坏事做得太多,被什么脏东西缠住了,最终自食恶果。
安川这个镇子,地方小,人多。相较于周围几个镇子来说,安川因为镇子钢铁产业兴盛的关系最为富庶,镇上大多人都靠镇上的钢厂养家糊口,所以安川也有“钢铁小镇”的名号。
但无论怎么说,安川终究是个小地方,人们闲言碎语里的恶意懒得包装,更羞于掩饰,他们大大咧咧地用刀子去剜别人的痛疮,插进去了又嫌不够,非要转着搅弄几下才会心满意足。
对于祝春枝来说,柳志绝对不是个好丈夫,他一个钢厂普通的车间工人,成天好吃懒做,本就赚的不多,平时还喜欢在狐朋狗友面前装阔。在厂子里会偷摸女工屁股,说不要脸的下流话,常常挨揍,但本性不改,可以说是一无是处。祝春枝曾经无数次想和他一了百了,但看见他把柳清高高举过头顶,逗得柳清咯咯笑的时候,又无数次地心软,告诉自己:就这样吧。
诚然,柳志是个父母早亡的孤儿、游手好闲的混混和惹是生非的丈夫,但同样,他也是个会把唯一的女儿捧在心尖上的父亲,祝春枝会因为这一点忍受他,也会因为这一点为他的死真心感到难过。
她一开始希望得到真相,但柳清在她心中比柳志死亡的真相重要的多,她看见柳清的眼泪便决定不再追问,放弃了对柳清的审讯。但没有人再审讯她的柳清却没有放弃缄默。
原本柳志这件事会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镇上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试着想想,一桩悬而未决的凶杀案,听上去神秘又热闹非凡,对于整日没有什么新鲜事的小镇居民来说,简直是最好不过的话题。
但不知道是祝春枝母女俩的幸运,还是柳志出事那天注定带着死亡的影子,同一天里,离镇子不远的国道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死者是钢厂的一名工人,而肇事者也住在钢厂家属院里,是厂长的司机,叫杨永安。
发生事故的国道常年有许多货运车,小镇的矿砂、钢铁、土石等等都通过这条国道运输,之前也发生过不少交通事故,但这次的事件和之前的不同之处在于,受害者和加害者都是镇上的人,甚至这两家还同住在家属院内,这是完完全全的“内务”事件。
车祸中去世的钢厂工人是个和母亲生活在一块儿的独身汉,而肇事者杨永安是厂长司机,事发时是深夜,他开着厂长的车在载厂长江北南从酒局回来后不慎撞到了死者,之后弃车逃逸,留下了还在车内的酒醉的江北南。
第二天一早,江北南发现死者后主动报案,于是,当天下午,杨永安在邻居们的围观下被警察带走,留下妻子邱鸽和小学四年级的儿子杨知远。
尽管杨永安宣称自己那天没有和江北南一起出席酒局,但当时酒局在场的人都说杨永安和他们一起吃了饭,他妻子邱鸽是镇中学的英语老师,那天她去了县城的中学研修,事发时她还在县城,唯一的儿子杨知远在爷爷奶奶家过暑假,没有人证明杨永安当时不在场,最终杨永安因肇事逃逸致人死亡,被判了八年刑期。
关于那天,一切都带着不祥的阴影,乌鸦扇动了黑色翅膀,随后死亡如影随形。
镇上有个卫生所,祝春枝从卫校毕业后就一直在那里当护士,所里没几个人手,祝春枝经常忙得脚不着地,每次值夜班时都没空照顾柳清。柳志还活着时柳清有爸爸照顾,要是赶上柳志也值夜班,他就把柳清带着和他一起去厂里。
后来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柳志死在交班后带女儿回家的路上
祝春枝一开始选择把孩子送到姥姥家,可祝春枝的母亲和儿子儿媳一起生活,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以后,祝春枝嫂嫂那边有了意见,连带着对祝春枝的母亲也没有好气。她不想母亲难做,正为难时,邱鸽主动提出来,说要帮她照顾孩子。
自从家里的男人都出事后,祝春枝和邱鸽成了安川镇上的“明星”:一夜之间,两个女人,一个守新寡,一个守活寡,听着都新鲜。祝春枝不知道邱鸽帮自己是因为同病相怜,还是想要抱团取暖,可无论怎么说,她都没资格也没能力拒绝邱鸽的好意。她接受了邱鸽的帮助,轮到她值夜班的时候,就把柳清送到邱鸽那儿照顾。
柳清第一次见到杨知远时只有他一半高,她需要仰着才能看到杨知远的脸。
都说男孩像妈妈,杨知远的长相是随了邱鸽。
邱鸽原本就是镇上有名的美人,再加上在镇中学当英语老师,打扮得新潮入时,在人群里更显得突出,杨知远和邱鸽有六成像,但在柳清眼里,杨知远要好看许多。
和院里成天疯跑被晒得黢黑的小男孩不一样,杨知远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睛黑得发亮,那亮不是单纯的亮,而是亮得凌厉带着锋芒,和杨知远的骨相一样棱角分明,带着势不可挡的锐气,可偏生他鼻尖翘,嘴唇也翘,面相的柔美和刚硬中和,造就了世上只有一个的杨知远。柳清那时小,不知道何为美,但看见杨知远的一瞬间,她的目光就被他捕捉,马上知道了。
哦,原来这就是美的。
柳清站在门口打量着杨知远的时候,祝春枝正和邱鸽说话,她有些抱歉,更多的还是感激。
“对不住了,今天得麻烦你了。”
邱鸽笑笑摇头,说了句“没关系,一点也不麻烦”后蹲下来,平视着和柳清说话,她声音柔和,说话像是在读童谣。
“柳清,今天就在我们家里和知远哥哥一起玩吧,明天妈妈来接你,好吗?”
柳清不说话,祝春枝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那天晚上过去后,这孩子不肯说一句话,怎么劝也不管用。”
她看看柳清虽然不做声,但并没有挣扎的意思,知道她这是愿意的,稍稍放下心来,推着柳清进了邱鸽家门。
“鸽儿,这孩子就麻烦你了,要是有什么事打我电话,我马上赶回来。”
“行。”邱鸽答应下来,“你放心吧,好好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