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百味人生(六)
六
李怀东的中国大饼摊终于开业了。
老实说,为他这事,我真出了不少力。也不知为什么,我看他这么一副文绉绉的知识分子的相貌和德性,只身国外闯荡那么多年,就自然而然的同情他。他从不提国内的生活,好几次我问他,他都是笑笑不说。在开业前的一天,我帮他打整摊位的时候,我看他做起这些厨房的事来实在笨手笨脚,忍不住又问:“老李,你到底国内有老婆子女没有?”
他正在接电饼档的插座,抬起头来,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说了句:“本来都有,现在没有了,都没有了。”
“是离了还是怎么的?”
“嘿嘿,也算离了吧,这么多年我都没跟家里联络,反正老婆是跟了别人了。”
我瞅着他,因为个不够高,又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伸手想把连接插座的电线挂到墙沿的钉子上去,站在一根高凳上摇摇晃晃的。就说:“你下来你下来,我来挂。你把这个台子上的塑料布裁剪一下。”于是我扶他下了高凳,他一跳下来,就立即把眼镜取下来擦,我越看他越不适合在国外谋生,就说:“老李,你这些年就一个人在国外漂呀!”
“是啊,我做过很多生意,都不成功,这回又来做大饼了。嗳呀,赵秘书你真是个好人,不过,我在外面,比如在越南也遇见一个华人,他帮了我不少。虽然我也被抢过,被骗过,但世上还是好人多呀,今后我赚了钱,一定报答你。”说着他嘿嘿嘿笑。他不抽烟,因此牙比较白。
我说:“那你总不能这样单身一辈子,在外面漂一辈子呀!这不,如果你搞这个摊位,有个女人帮忙,那多好。”
他点头说:“是是,我就是这么想,赚点钱成个家。我也不年轻了,听说娶个柬埔寨老婆不用多少钱。”
我挂好电线,跳下来,把插座吊在离电锅不远的墙边。说:“虽然花不了多少钱,但起码也得有个两千美元才行。娶了妻,就得生子,你要养家是不?”
他笑眯眯地点头说:“是呀是呀,如果这里好赚钱,我就在这娶个老婆,带回马绍尔去。”
我说:“还带回马绍尔呢,能在这生存就不错了。马绍尔如你所说,是个吃喝玩乐的地方,你得有很多钱才行,还是先面对你的现实吧!”
“对对,面对现实,面对现实。来,帮我挪一下这台子,让它向门边靠靠。”
“老李,真的,我真不敢想象你一个人在国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真的,跑了那么多国家,五十岁了,还来柬埔寨白手起家。”
这是铁桥头市场里的一个门面,门口是一长溜卖猪肉和牛肉的摊子,人来人往。他找到这个地方是我没想到的,起先在市里找了几个,要么太贵,要么太偏,都不好。找到这叫我来看时,我一看便觉可以。这个市场是属于金边郊区的一个大市场,隔着洞里萨河,一座大桥连接市区,周边都是高高低低显得沉旧的民宅。居民们大多是越南人,回族,和当地人。也有部分华人。在河沿边上,还有很多连成片的吊脚楼式的棚子,住的都是渔民。这一带还是往一号公路去的农民进城的聚集地,在桥头有很多摩托车改装的大板车,上面可坐二十多人,往来于附近的区乡农村。从早到晚可谓车来人往,灰尘飞扬,整个环境用中国的话说是脏乱差。不过,我估计在这做大饼应该是有生意的。他租的这个门面是一位华人老女人的,她会简单的国语,门面不大,月租四十美元,并且房东还把这房的小阁楼给他住,不收钱。
这天中午摊位的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就把如何做饼的程序跟他详细解说,我告诉他一盆面需用多少面粉,水的配比,酵母和泡打粉的配比,发酵时间,等等他都用一个本子认真地记下来。但是在操作大饼的程序上,就跟他说不清了,因为这要实际去做才能知道的。于是我对他说:“这样,老李,我明天早上八点来帮你开业,我帮你做几个大饼,顺便教你,这东西好学,不难。今天你在把这里布置布置,我得先走了,商会有事。”
“行行,嗳呀,实在太麻烦你啦……”
我跟他挥挥手,骑上摩托车就走了。商会确实有事等我,我得把举办乒乓球赛的事跟理事会员们发通知,还有去年的年终总结要写,今年的计划要写,现在经商处对商会的工作抓得也比较紧,不断提出新的要求,什么加强领事保护的宣传呀,会员定期交流要形成制度呀,发展新会员呀,理事分工要明确呀等等,还要求今年要搞至少两次特色活动,以宣传树立商会的形象为主。会长说了,5-6月份要搞一次在柬中资企业产品展出的大型活动。来到商会,又接到秘书长通知,过几天打完球赛要组织理事们到国公省去旅游一次,这些事都得我来具体办,发通知并送到各个公司。说柬埔寨生意不好做,但我们的理事和八十多家会员单位都是做得比较好的,反正是能够长期稳定下来的会员单位,都是有钱赚的。至于那些国有的中资公司,那就更不用说了,中国援建的很多项目都是他们承建。不过,我份内工作上的事,我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所以做起来也快。只是有时候会心烦,幸亏有文学在支撑我。没有这工作,我就接触不到这些人和事,我也就不知写什么。搞文学现在我明白了,要么天马行空,杜撰故事,在语言结构上搞点特色,所谓的纯艺术创作;要么就在生活中去提取素材,源于生活,小说是自存的一个世界。好在我的生活里有很多现存的小说的东西,真的太多了,比如修七号公路水沟的小石认识我后,讲述的他们那边几个中国包工头的故事,那种凄苦惨淡和乱套,说起来真的没人相信,但生活就是这样,什么人什么事都有。
小石全名叫石三头,名字有点怪,因为他在家排行老三的缘故。他是从制衣厂出来后,想自己找点工程做,跑到商会来了解情况从而与我相识的。他四十一岁,江苏人,农民出生,小时候就做瓦工,后来他们家乡有了许多制衣厂,他就学做机修。他老婆也是个村姑,没多少文化,十四岁就开始学制衣,当缝纫工,慢慢学会了很多枝术。后来两口子在老家也开了个小制衣厂,亏了本就经过境外劳务介绍来的柬埔寨。他老婆姓沈,三十多岁,虽然没有文化,但说起话来却是有条有理的。人长得也不错,娇柔的身材,白白净净,来柬后两口子就在一家韩资厂做指导工和机修,三头月薪是400美元,他老婆750美元,本来两口子收入是很不错的,但人就是一个贪字害人。石三头觉得这样来钱还是太慢,于是退出厂要找工程做。他出厂后,因为一段时间没找到活,无聊,就不知不觉的进了赌场,金边这种环境,如果一个人没有事做是很容易迈进赌场的大门的。开始都是试着玩玩,不知不觉就玩大了。赌这个东西是很容易上瘾的,输了想搬本,赢了还想赢,结果两口子辛辛苦苦赚来的一万多美元输掉了。老婆也没心思干了,于是都出了厂。正好我租住的楼上有一间空房,便介绍给他们去租住,我们成了邻居。刚相处时我还有点小看他,因为我知道只要迷上赌博的人基本上无可救药的。那段期间,他几乎天天都跟我汇报“战绩”,今天百家乐赢了多少,轮盘又输了多少,他老婆简直拿他没办法,跟他吵了不知多次架。我多次劝他不听,我就认为他完蛋了,也就有意少跟他接触。大约有半年的时间,我们没有来往,也不知他还住不住我楼上了,反正是他们两口子都消失不见了。我猜他可能回国了,这样也好,省得继续在这里往深渊里跳。可是没想到,就在我帮老李搞摊位的当天下午,他突然来到我的办公室,我一看他脸上晒得黑黝黝的,人也显得瘦了,却是精神矍铄一脸的笑意,我说:“哟,好久不见,还以为你回国了呢!”
他拿出一盒中华烟,抽一支递给我说:“回什么国,我修七号公路去了。”
我瞪着他,有些疑讶,说:“你修七号公路去了,我们国家援建的七号公路?”
“是呀,我修涵管水沟,做了五公里。赚了一万多美元。”
我惊笑起来:“哟,真想不到,这样就好嘛!你怎么找到这活的?不是上海建工总承包的吗?”
“是啊……”他在沙发上坐下,二郎腿一跷,说:“我自已找去的,开始帮一个姓杨的老板管管工地,给我三百一个月,后来我发现姓杨的是跟工区的大老板包的,于是我就找工区的大老板,正好他也是江苏人,他出面跟老杨说,让我从他手下分包了五公里。”
“哦,这样啊,你家小沈呢?”
“在工地上跟着我,帮我管账。”
我笑起来,打趣他说:“那么等于是把你输掉的一万多又赢回来了,哈哈!还打不打算做了?”
“我这段做完了,要做的话,还有,不过我得等把账结清了再说。”
“还没拿到钱?”
“还差一半多,要等到上海建工的大老板从国内回来,大约等一个月。”
我又打趣他:“这一个月还去赌场吗?”
他笑说:“不去了,真的,我下决心不去了,那个地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说是不是呀,我肯定不去了,输掉的钱就当丢掉了。”
我说:“这样想就好,不要又把这点钱扔给它,又是扬白劳。那么回金边住那里呢?”
“还住你楼上,我刚才把那房又租下了,一直空着,这些柬埔寨的民房,没有我们中国人来租,根本就租不出去,你说对不对呀!”
“哦,那就好,我们又成邻居了,晚上好聊天。”
可是当天晚饭后,他老婆小沈急巴巴地来找我,说:“赵老师,我家三头呢?”
我正看着凤凰台,歪过脸说:“没下来呀,我等他聊天呢!”
小沈双手一拍:“完了完了,肯定上赌场了!他一个小时前就说下来找你吹牛,我看总不上去,再看家里的钱,少了一千美元,你说他是不是又骗我上赌场了!”
我觉得也不太可能,但也可能,说:“真这样有可能,反正他没来我这里,不过,下午他还告诉我决不赌了的,会不会有其它什么事?”
“哎呀,赵老师呀,你不知道,他肯定是去了。”
我看看时间,说:“现在还早,那你赶紧到啦嘎去看看,在的话,把他揪回家,我帮你说说他。”
“好好,我这就去。”
她走了,我继续看电视,凤凰台我最喜欢的是“鲁豫有约”和“冷暖人生”,还有周末的“一虎一席谈”“世纪大讲堂”“文涛拍案”等,遇到这几个节目,我在家的话必看。我总觉得这些节目贴近百姓的生活,富有知识性,人情味,看着能得到很多的启发和沉思。没想到不会儿,小沈又心神不宁的跑回来,对我说:“他不在拉嘎,赵老师,你看他会去那里?”
我想想说:“会不会在新开的中国城,你可以去看看。”
她问我中国城在哪里,我告诉她就在沙摊迈中央市场莫尼旺大街的路口处,很显眼的,有霓虹灯招牌。她接着又走了,不想二十分钟左右,她又回来了,这次更显得焦急,说:“赵老师,中国城没有,我上去找遍了不见他。”
我想想说:“会不会在好力得或者金宫哟!”
小沈可能是因为害怕三头把钱输完,急得眼睛都红了。说:“赵老师,那麻烦你带我去找找他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