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凌晨的时候又下了点雨，好在第二天是一个艳阳天。吕泊晨起推开窗户时就发现窗户上沾了雨滴，打算在院子里刷牙洗漱的时候看见庭院里有几滩积水，被早上的阳光照得明亮亮的。夏季雨水多，每逢阴雨天方舟予身上的神经就会疼个不停，昨晚吕泊没听见他喊自己，甚至连哼都没听到他哼一声，估计是这人又忍着了。
快速地洗漱完，他打了一盆温水，带着毛巾走进了卧室。果然不出所料地看见方舟予状态很差，身体歪歪斜斜的，肌张力有点高，脚背绷得很直，连戴在耳朵上的助听器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掉了。脸色惨白，正躺在那里微张着唇很轻很缓地呼吸着，看着好像只吊着半口气。吕泊走过去帮他把助听器戴回去。给人翻过身收拾完身体之后又用手背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凉的，估计是烧退了。
额头忽然感受到一片温热的触感，方舟予激得身体颤了颤。昨晚他侧躺着睡，压得半边身体有点麻，尤其是手臂，唯一有知觉的指尖都像是被针扎。想试着活动一下右侧的身体，只是身子不争气，握成拳状的右手也就只有指尖抖了抖，之后便没有了下文。
“昨晚下雨，睡得不好。为什么不叫我，是不是发我的脾气？”
吕泊一面嗔怪，一面帮他活动右边的身体。方舟予半边身体都是压红的，凉席睡得白软娇嫩的皮肤上都是红印。
不喊吕泊的原因有二。一是方舟予觉得自己的身体很麻烦，再加上这点小疼他可以自己忍着，所以不想麻烦别人。第二则是他还从昨天的事情中走不出来，觉得很亏待吕泊。
“对不起……”他小声说。
吕泊听见这一句话只感觉莫名其妙，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见方舟予虚弱又充满自责的话语：“我们这，真没什么好玩的。白云外里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就靠耕地吃饭。也总委屈你在这里和我们一样吃这么寒酸的饭菜，吕泊，我很对不起你。”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吕泊是个神经大条的，不觉得有什么：“我来这里是我叔送我来的，又不是被你拐来这的。”
“嗯……”
方舟予听见这句话轻轻地笑起来。身体太差，他又咳嗽了两声，接着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起码要做到，最基本的待客之道。”
吕泊没有接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当做听不见，依然一心一意地帮他按着腿。忽然听见方舟予说：“昨晚我和张叔说，让他今天上城里的时候也带你上去。我那边的柜子里还有一些钱，不多，但你都带上吧，想买什么，如果钱够的话，你就直接买吧。顺便再买一个床垫回来，到时候你就可以在我房间打地铺，整天睡在沙发上，那么硬，腰背会很难受的……”
“如果到时候有重大疾病，你治病不需要用钱？”
吕泊听着很难受，只是嘴硬，语气冷淡地反问。
“不一定能活得了那么久。”
方舟予的声音很轻，说完就垂下了长睫毛，不知道在想什么：“而且我攒起来的钱不多，几次感冒就能用完了，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多，能交得起重大疾病的费用。”
“出去吧。闷在家里多难受。”
见他不吭声，方舟予又安慰着：“有人照顾我，没关系的，不用担心。你去把衣柜里的柜子打开，把钱带上，一会就有人来接你了。”
清早的空气好，吕泊给他活动完身体让他身体都舒服了不少。昨夜睡得太差，身上疼得有点厉害，方舟予半夜醒了好几次。吕泊后来没回他话，他等着等着倦意就袭来，眼皮有点沉，然后沉沉地睡去了。
见人睡了，吕泊才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他不可能会拿方舟予的钱，他来时带了一千，看着方舟予惨成这样，于是想着，从那一千里抽出五百塞他柜子里给他用，自己带五百上城应该也够了。
打开那个柜子，吕泊就看见一堆乱糟糟的又有点皱皱巴巴的纸币，大多是散的，五块十块最多。吕泊把它们分类好，给它们叠在一块，顺便也认认真真数了一下，发现是八百六十元，这个数字难免让他想起一些东西，吕泊感觉呼吸都停了一滞。
前几年城镇的公办小学和初中就已经统一学费了，刚好就是八百六十元。
衣柜里挂的都是方舟予的棉衣，每一件都很旧，估计穿了好几年都没舍得换。仔细看一眼才发现一堆棉衣里面还挂着一个小小的，崭新的书包。卡通图案，写着名字，笔迹有点稚嫩，刚好就是方舟予弟弟的名字：许怀渡。
听方舟予说过，自己是和爸爸姓，他弟弟是和妈妈姓的。舟与渡，是希望他们以后能够走出这里，怀与予，则是希望他们能够心怀一颗善良之心。吕泊看着那个写得歪歪扭扭的名字，只感觉眼睛好疼，觉得拿在手里的那些皱巴巴的钱都好烫手。他往那些皱巴巴的钱里又塞了五张红色的百元钞票，然后迅速地把柜子关了回去，感觉浑身都发闷。
这些皱巴巴的钱币，都是方舟予一点一点攒下来的，打算给弟弟交学费的钱。
坐在三轮车上吹着夏季的凉风，那点郁闷才终于被风吹得散开一些。吕泊坐在车上看着风景，颠簸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到达。他下了车，然后和张叔道谢。
方舟予说是城里，其实准确地来说应该是镇上，看着还是有些落后。吕泊拿着钱到处走，不知道该买些什么，也不清楚方舟予需要什么。经过一家药店，他被药店里展示的轮椅吸引了目光。认真地回想一下，方舟予好像没有轮椅，光是整天躺在床上，需要活动的时候也是被人抱来抱去。
吕泊长这么大以来是第一次觉得物价贵。从小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所以他不是很清楚市面上的物价，更不清楚轮椅的价格。他以为五百元起码能买得起一辆最基础的低背轮椅，却被告知连这都需要一千元。于是在心里后悔着，早知道把那五百也带上了。
最终黄昏回家的时候他只买了两盒膏药贴，一罐营养奶粉，还有一只鸡。膏药贴打算回家给方舟予贴一下淤青的后背，然后炖个鸡汤给他补一补。方舟予全身上下都摸不到什么肉，估计营养不良已经很久了。
回来时方舟予又在床上睡着，吕泊轻声把照顾着方舟予的叔叔叫出来，请求他帮忙给自己杀一下鸡，顺便教他炖一下鸡汤，然后说。到时汤留着，我喂方舟予喝，鸡肉他吃不了，没有办法咽，我也不爱吃。您带回去给您的小孩吃吧，辛苦您帮忙了。
那个叔叔昨天还在整个村子里到处找他，觉得他很不让人省心。今天看他这番态度又感到很意外，觉得这礼貌诚恳的样子，就好像是一个乖小孩。心里面也改变了对吕泊的看法，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好孩子。于是爽快地答应了这件事情，杀完鸡，耐心地在一边教他怎么炖汤，完事之后他才离开。
吕泊小心翼翼地端着鸡汤，把汤放到床头柜上。把方舟予扶起来，让他靠着被子坐好，给他白瘦的脖颈围上一块布，把汤吹凉了喂他。方舟予喝了一口，尝出来味道后开口说话，声音有点弱：“怎么炖鸡汤了……今天去城里，床垫，有买吗？”
“没有。反正再待一两个星期就回去了，睡那么久沙发，我都习惯了，身体不疼。”
吕泊接着喂他，第一次说话这么长，絮絮叨叨的：“给你买了两盒膏药贴，一会给你贴一下，昨天很对不起你，让你担心我，摔下来应该很疼吧，我昨天回来的时候很担心，很怕你出事……而且你身上太瘦了，应该有点营养不良，我给你买了罐奶粉，到时候冲给你喝，长点肉。不用心疼钱，我来的时候也带了钱的，花的是我的，这些就当是我的赔罪，你安心收下就好了……”
说着说着，他就看见方舟予听着感觉又要哭了，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水做的，怎么这么感性，一天眼泪要掉个好几回。方舟予的一颗眼泪啪嗒一下摔进碗里去，余下的泪水，都被吕泊用指腹轻轻擦去了，然后笑了笑，温声调侃他：
“方舟予，是不是嫌我做的汤味道太淡了，要用眼泪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