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6
时间回到当下,陶挚也和梁鹭舸不约而同地想到那天,想到一桌子酒,想到酒精如何在胃里灼烧,想到孟昀舟如何打人,想到睁开眼孟昀舟的脸。彼时他抱着孟昀舟而孟昀舟也抱着他,说‘活得像样一点,不要像你妈一样,当一个烂人’。此时陶挚被孟昀舟用一只手捂着嘴,被他另一只手圈住身体,正好限制住他两只手。他转动眼珠看到孟昀舟剧烈起伏的胸膛,看到他手背上爆起的青筋,想起那句‘活得像样一点,不要像你妈一样,当一个烂人’,喉咙里呜咽一声,滴了一滴泪在孟昀舟手上。
孟昀舟被他的泪一烫,手重重一颤,松开他的嘴。他像被人点燃的炮仗,没管身后两人,径直冲进病房。
他双手撑在床头,靠近孟姚瑟,咬着牙:“醒了就别装睡了,和哥聊聊,我的好妹妹。”
床上的人居然真的醒着,但对于孟昀舟的到访并无准备,很显然是无措和惊讶的,这无措和惊讶很快被恐惧取代,女人眼里写满恐惧,一双和孟昀舟相差无几的黑眸看起来十分骇人。
“哎呀,被我吓到了?”孟昀舟拉过椅子坐下:“怕什么?妹妹,你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命还这么大,我们老爸都被撞成渣了,你还能活过来,肯定有享不完的福气,有什么好怕的?”
孟姚瑟说不出话,喉头发出恐怖的嗬嗬声。孟昀舟顺着她的视线,看到陶挚推开门,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孟昀舟笑着拉着他的手把他拉进来,关上门,反锁,然后搂着他的腰带到床边。
“看看我这记性,还叫什么妹妹,是丈母娘。丈母娘,我来看您了,您身体这么好,我就放心了。您也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对我外甥,不是,对我媳妇,疼他爱他,你陪不了他一辈子,我陪他一辈子。”
孟姚瑟浑身都在剧烈地抖动,她张大了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到最后连嗬嗬声都发不出,只狠狠瞪着孟昀舟。
孟昀舟发狂地大笑,笑得口水眼泪都流出来。陶挚掏出纸巾给他擦脸,被他按住手顺势带进怀里,接着就是一个深吻。
感受到对方呼吸不畅的时候,孟昀舟就把人放开让他呼吸几秒,然后继续,十来个循环,十来分钟,他松开陶挚的嘴,但把他的手拉得更紧。
“宝贝,跟你妈说再见,老公带你回家。”
孟昀舟拉着他的手,仿佛带他走过一幕又一幕场景。
陶挚觉得自己的人生很讽刺。陶挚陶挚,写作陶挚读作笑话,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所有的感动,泪流过后终究以荒诞收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博台下那些看不见的观众一笑。
穿过层层交叠的时间,最后画面变黑收缩,然后豁然开朗。摔门砰的一声,一扇门关上,另一扇门就打开了。
打开这扇门,家不是那个他们俩坐在各自的床上就能透过窗户向对方招手的孟家大宅,也不是孟昀舟那个‘我出钱你出人房产证我们一人一半’的江景房。家是个只有两张钢丝床并排摆着的单间,上卫生间要去楼道尽头的公厕,洗澡要去街拐角的公共澡堂。而室内多出一个站直了就能在逼仄的屋内‘顶天立地’的孟昀舟,陶挚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是某个山旮旯里的的贫困代表,而孟昀舟是跟着心连心一起来送温暖的大明星。
当然他并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如此欢迎那些送温暖的大明星就是了。
而孟昀舟也不打算像电视上的明星那样,亲热地和观众们握握手就结束。
孟昀舟都不用转转,眼睛一扫,就看完了陶挚的‘家’。他把目光落在两张钢丝床中间的一个小纸箱上,很不爽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你平时就在那儿看书写作业?”
陶挚摆明了不愿意和他同时出现在这个空间里,没进屋,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桀骜地冷着脸,一言不发,连呼吸声都很轻,只有耳朵上的两个金属耳钉时不时闪一闪,像是他的存活证明。
“不和我说话?你妈教你的?”
孟昀舟笑了一声,点上烟,然后朝陶挚抖了抖烟盒:“抽吗?”
陶挚翻了个白眼,还是不说话。
“翻墙逃课打架混网吧,不会抽烟?那还挺养生的。”孟昀舟吸了一口嘴里的烟,然后摘下来夹在指尖。他手指很长很直,骨节分明,从眼前晃过的时候,陶挚忍不住多看了看。
他任何动作都逃不过孟昀舟的眼睛,对方随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自己夹着烟的手,笑了,这下笑得不那么嘲讽或是冷淡,要说的话,陶挚觉得有那么一点狡猾,好像奸计得逞。于是他下意识在心里检讨自己是不是露出了什么破绽,然而没等他想明白,孟昀舟在他头上按了一下:“听说你喜欢弹钢琴?”
陶挚把头偏到一边不看他:“我没有。”
孟昀舟轻笑一声,罩在陶挚头上的大手揉了揉:“如果你愿意说,你想要什么,舅舅都会满足你。”
距离姚瑟变回孟姚瑟只过去不到半年,距离陶挚叫第一声舅舅还有八个月,而距离陶挚在酒吧街的垃圾堆里捡到孟昀舟却已经过去了两年多。
两年前姚瑟刚刚第三次从戒毒所出来,在戒毒所认识了一个满嘴跑火车的不靠谱舍友,说出来之后要一起洗心革面斩断过去。那人先出来,不知从哪儿凑到钱,真的老老实实做起生意,姚瑟出来之后那人没有忘记当初的约定,让姚瑟去她的饭店做事。
姚瑟流着孟家人的血,再怎么被毒品掏空,还有那么一层捞钱的本能留在皮肤里,高中数学也好好学过,于是在店里做了收银。
陶挚一度以为他们的生活正在并轨到所有正常人的生活上。然而半年后,那人复吸了。她当然拉着姚瑟,而姚瑟当然经受不住诱惑,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到一塌糊涂到一无所有,为了钱,姚瑟拉着这位好姐妹重操旧业,当回了生陶挚之前的酒吧女。
陶挚比任何人都崩溃,但又比任何人都淡定,仔细想想,无非是换一个地方写作业,虽然酒吧的环境远不如饭馆,但聊胜于无,陶挚甚至适应得比姚瑟还快。
姚瑟遗传了孟家人的好皮囊,虽然被毒品和酒精摧残,但在吧女里还是亮眼,每晚生意都不错。而她生意好就意味着陶挚运气不好,家里没拉电线,写不了作业,往常姚瑟那个小包厢就是陶挚的,但姚瑟生意好,就会带人去陶挚写作业的包厢,而陶挚要么忍受着真人av现场要么去街上躲避,他没有理由不选后者。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在下雨,下得不大,他便没带伞。到了网吧,又有人慕名来找他代打,陶挚吃了几口泡面就上了。
那是一款现在已经不怎么流行的网络游戏,陶挚当初只是随便一玩就玩出了网吧最高纪录,一战成名,之后来找他代打或pk的人源源不断,有的包他那天的吃喝,有的大方,直接打钱,陶挚放一部分在网吧当作年费,剩下的大头托网吧老板帮他办了一张银行卡,全都存在里面。
那天他发挥得不算好,打出来的记录对方不满意,收回了起先承诺的报酬,还恶骂一顿,陶挚一边听一边埋头吸泡发的泡面,一言不发。
那人怒了,一掀把泡面泼在了陶挚身上。
“对不起。”陶挚敷衍地说了一声,就这么汤水淋漓的,走出网吧。
雨下大了,淋在他身上雪上加霜,陶挚跑起来,预备回去拿上东西去澡堂洗澡,跑过拐角,突然听到垃圾堆在说话。
垃圾堆说“我操他大爷”。
陶挚走近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拨开几个鼓鼓的黑色垃圾袋,看到下面糊得乱七八糟的一头黑发,和黑发下糊满脏污但难掩英挺的一张脸。
陶挚戳了戳那张脸,得到一句更清晰的‘操’。
会说话的垃圾堆身上散发一吸之间便能体会酒吧街丰富多彩饮食文化的恶臭,却坚决不愿意去公共澡堂。陶挚邻里左右借了八个塑料桶跑了四趟拎回来八桶热水,像古代大户人家少奶奶生产时的烧水小奴,一桶一桶往楼层尽头的公厕送。两个小时后‘垃圾堆’一身清爽地出来,嘴里仍不住地骂着脏话。
看到陶挚,他反映了一会儿,弄清状况,大手一挥,拍在他脑袋上:“谢谢啊。”
拍完他皱眉:“你身上怎么回事,你是香菇炖鸡味康师傅成的精吗?”
陶挚骂起脏话来比他还脏,一边骂一边踹开/房门:“事儿逼,洗好了就给老子滚!”
他骂得凶,‘垃圾堆’却笑了:“我事儿逼你还跑上跑下自己都没来得及洗,你是什么?傻逼吗?”
“我傻逼你爸爸!”陶挚拍了拍生锈的铁门:“快滚!”
‘垃圾堆’不滚,身上摸了一遍,才发现衣服已经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