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猫狗
我一路跟着宋啼,他住我隔壁一栋。爬上三层一进门,我抬眼就看到他家里的挂钟,实木外壳的圆表盘上,指针指向十点零五分。距离我出门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五分钟。
陵南的夏天,在屋外头待上超过半个点已足够让人起汗,我和宋啼走进室内时都有些汗涔涔。他刚进门,顺手就捞起鞋柜上的遥控打开空调。我看到他鞋柜还是空的,柜子顶上轻易能拿到的位置却早已放好遥控器——那是陵南人和夏天最遥远的距离,在他这里近得触手可及。17摄氏度、最大风力、超强模式,我上次体验还是在宋老头的书店,他说不能让猫咪热着。这些设置如今出现在宋啼家,摆明了我眼前这位也和猫似的,怕热得很。
该怎么跟这位新人说这老破旧小区偶尔会不来电呢?他明显刚来没多久,尚且没感受过那些停电日子里的煎熬。熬得了吗他?
宋啼带我简单参观了一下,这房子两室一厅,全都安好空调,户型不算宽敞倒也不狭小,和我家没多大区别。最后他喊我随便找个地方坐坐,说刚搬过来还有些东西没收拾好,要去房间整理,让我等等。我自然毫不客气,大大咧咧坐到他家客厅沙发。千禧年初都是这种老式木沙发,坐上去有股凉意,还有点硌人,不能够久坐。我猜宋啼平时画画不会在这里,他看着就不像会让自己累着的人。
而宋啼大概低估了我对他胡思乱想的能力,在屋里忙活还时不时跟我搭几句话,可能是怕我在外头无聊。但他绝对想不到,我正坐在他家沙发上肖想他生活的一点一滴,试图穷尽凡人想象之所及去推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这种臆想很有意思,尤其是对于宋啼这样一个漂亮但有些另类的新面孔。我作为旁观者沉迷于他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反差,思考着他在此处如何展开日常生活和工作,如何经受时间成长了这样的性格。
这确实是种恶趣味,这种恶趣味因他而生。
但我清楚流氓和幻想家的边界。我至多是个行为上有些无赖的幻想者,想象全部点到辄止,不会再冒犯。至于意淫,这种事是最低端庸俗的打量,完全和欣赏不沾边。对于人类而言,意淫更像是一种不理解又得不到的仇恨,所以流氓用想象去伤害。而我是欣赏宋啼的,准确来说,我惊喜他带着独特气质出现在乏味生活,他是我完美的高居云端的神奇想象。
在这个夏天的早上,我把我所有幻想全填进他家每一寸角落,堵住灵魂所有枯燥的缺口。他不用知道,这是我自己盈满的空间。这是充实的一天。
在这期间,我观察到正对着的挂钟上,同一个表盘里,时针在刻度间挪不开身,分针走得略显拘谨,反倒是秒针毫不犹豫,一往无前。我的幻想就在时针与分针之间度过无尽长的时间。而宋啼,我所有想象的本尊,走在秒针的世界,他自在得很,不用被想象力拖累,没多久就完成了他房间里的整理工作。当他打开帆布折叠椅,臂间环着画板坐在我面前,那一刻,我感到他在屋内收拾的时间过得狭窄而飞快,而我想象的岁月着实宽广而漫长。
“我要画画,那现在把窗帘拉开啦?”
其实他全不必问我,因为没等我回答他已经把窗帘拉开又回到位置上。阳光刺眼,夏日早晨的日头照样保持着它应有的强势、直观、不容忽视,照射在室内,折出时钟表盘上阴影的夹角。一屋子的想象在日照下挥发、蒸腾,像水汽腾空把我和宋啼包围,氤氲在意识海。
“宋啼,我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
我趋近这一切想象的本体,在他耳边低语,对自己的感受直言不讳。
“怎么?”
宋啼被我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一跳,表现出的惊慌样和楼下一点动静就炸毛的猫不相上下。
又想到猫,我看着宋啼那张脸,嘴角不自觉染上笑。我承认我带着些不怀好意:
“你不觉得你和别人很不一样吗?”
“两只眼睛一张嘴,能有什么区别?我觉得你现在更奇怪。”
他的辩解试图转移注意力,但对我这种固执的赖皮尤其无力。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把气味藏得特好?”
我被宋啼苍白的否认激发了更大的兴致,思忖了没多久便接着说,把答案一点一点慢慢剥开给他看,让他直视一只“猫”是怎样被人抓住把柄:
“这里所有人都是人,俗人,就你猫似的。说你爱惹事吧,你又装作无辜。说你只想讨个乐子吧,你又懒得付出代价。有没有人说过你自相矛盾还一惊一乍?”
“陆闻鹧你是狗吗?莫名其妙。不过我就当你夸我了。”
宋啼听完就笑了,笑容不带任何恶意,态度也暧昧,不置可否,还是像猫一样。
而我不再回话,权当他这句话也在夸我,毕竟不止一个人说过我像狗。好吧,可能是骂。但宋啼的形容和他们不一样,让我想到伍佰那句“我是街上的游魂,你是嗅到我的人”。这说明我大概是第一个发现他像猫的人。我的想象独到首创,精准命中,我对此是极为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