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梦
顾凌轩从小就不受兄弟姐妹们待见,当然不是因为他是被秋莲带回来的孩子。顾家人口众多,每隔几年总会冒出几个莫名其妙的孩子来。能带回来见顾老爷子的,必然都是已经确定了血缘关系的。就算是生长在顾家,孩子终归是孩子,该有的叛逆期是都有的。就连一向被顾家长辈们交口称赞的顾凌亭,在十五岁的时候,也是个要上房揭瓦的主,有过两次要离家出走未果的尝试,最后被顾老爷子送去了农村,插了两个月的秧,真实感受到了生活不易,这才老老实实留在家里。
但顾凌轩不是,他好像没有任何叛逆期,脸上总是挂着那个该死的笑容,像口深井,什么事都无法激怒他,也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激动起来,平静得不像个十多岁的人。顾家孩子辈的私下里嘲笑他,说他指不定是被老鬼夺了舍,体内根本不是个年轻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顾凌轩,却在十七岁的时候,跟丢了魂似的。每个晚上,他都被梦魇纠缠着。
梦里,他在一栋建筑里,左手边的房间门开着,里头能看见电脑桌,满墙的书,窗户两旁还挂着两幅向日葵的画,一幅是梵高的,一幅是古斯塔夫的。然后他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动了起来,径直往那间摆满了书的房子里走,直到走到一排书前。眼前是一本《修道院纪事》,1999年出版的中译本,是一本很老的书了。他觉得奇怪,因为他也有一本,就摆在他最宝贵的盒子里。
“为什么会在这里?”顾凌轩喃喃自语,把书取了下来。打开书页,里面是一个蓝色信封。他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天蓝色的纸,纸上只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顾凌轩认出了这张纸,惊得愣在那里,接着胡乱把信和纸塞回书里,又把书摆回架子上。转头就直奔书桌而去,翻箱倒柜,四处寻找可能的信息。抽屉里全都是远山集团的文件,他翻到最后一页,签字栏上龙飞凤舞,签的是他的名字。可他从来没有签过这些文件。
这应该是个梦,但这个梦的细节也太真实了,没有一丁点不合逻辑的地方。书房的摆设,对书的喜好,还有挂在墙上的两幅画——为什么是向日葵呢?顾凌轩自己都有些不明白。
突然,书房的门被撞开了,冲进来一个神情紧绷的女人,一手高高举起一个花瓶。她的脸色煞白,一双大眼睛下挂着黑眼圈,头发乱糟糟的,眼里写满了恐惧,仿佛她刚刚经历了什么极其惨痛的事情。这张脸他很熟悉,他总是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见到。直到看到这张脸,顾凌轩才确定,自己就是在梦里了。
他眼角余光瞥到了墙上的画。是啊,当然得是向日葵了。
顾凌轩往前微微动了下步子,不料她大喝一声,让他别动。顾凌轩想跟女人解释,女人却满脸警惕。僵持之下,书架上一本书突然翻倒,掉落在地,那封信像是蓝色落叶,慢悠悠飘落下来。
顾凌轩神色大变。他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却说不出来到底是为什么。他只知道,信拿在她的手上,她面临的将会是极其悲惨的命运。顾凌轩冲了过去,想要把信封抢过来,却不料她跑得飞快。显然她对这个房间很熟悉,迅速找到了门的位置,跑了出去,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不好!不好!顾凌轩心里警铃大作,一个声音响彻整个大脑——她如果去了,那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是谁在他脑海中说话?她要去哪儿?为什么一切努力都会白费?这到底什么意思?!问题塞满了他的脑子,脑袋又开始变得嗡嗡作响,疼痛难忍。他忍受不了,想要冲出去,却发现门好像被人抵住。他用力拽门,肌肉发力,牵连了脑中神经,一阵剧痛袭来。顾凌轩强忍着疼痛,喊了几声开门,门却还是被抵得死死的。
突然,门外的力一下卸了,顾凌轩猛地一拽,门打开了,但紧接着他就看见那个女人慌不择路,要往楼下跑去。他猛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却被她推开了。
下一楼的一瞬间,女人回头,顾凌轩能看见她眼里的泪,“我要把顾凌轩带回来。我一定会的。”
“你别下去!”他大声叫着,却已经无济于事了。他在自己的惊叫声中惊醒,满头大汗,身体颤抖,过了很久很久,此啊慢慢回过神来,捂着自己的头,大口喘气。接着浓烈的绝望感潮水一般涌来,吞噬了他,让他精疲力竭,痛苦不堪。
这个梦每个晚上都在纠缠他。梦境也不是完全一致的,有时是那间书房里,有时在一家酒庄,有时在医院里,有时在学校,有时在某个小区楼下……然而每次结局都是相同的,他没能成功阻止女人走下楼梯,只能一次又一次在惊惶和绝望中惊醒。
那时,顾老爷子的健康状况恶化了,据他身边人说,老爷子已经开始在思考订立遗嘱的事。顾家小辈们个个铆足了劲,要在顾老爷子面前表现。顾凌轩的精神状态让秋莲担忧不已,若是他连家宴都出席不了,那还有什么机会可言呢?
毕竟是家里的金疙瘩,秋莲花了不少力气,找了很多医生来诊断,血抽了一管又一管,顾凌轩的身体指标一直都很健康,除了有些肠胃毛病,其他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秋莲最初是想要把这件事压下去的,但最后还是传到了远在苏黎世的顾老爷子耳朵里。秋莲人也精明,也不藏着掖着,用“要好好休养”的借口,把饱受梦魇折磨的顾凌轩送去了苏黎世,待在老爷子身边。这招实在是恬不知耻,让顾家其他人恨了个牙痒痒。于是顾凌轩的十七岁是在异乡度过的。
顾老爷子修养的地方在苏黎世一个小镇上,风景宜人,远离喧嚣。可梦魇阴魂不散,跟着顾凌轩远涉重洋,每天晚上都找上门去。在瑞士的医院里,依旧什么毛病都查不出来,医生最后建议他去看看心理医生。秋莲着急,每天都要给顾凌轩打电话,却是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在老爷子面前好好表现。
顾凌轩强撑着,不能闭眼,好像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拉进那绝望的梦里。
十二月的一天,圣诞节前,苏黎世下雪了。黑色的城落上了白,雪花静静落进山毛榉和冷杉林里,融进苏黎世湖里,仿佛整个世界在漫天飞雪中静止了。顾凌轩走在湖边,黑色羊绒大衣上落满了雪。他慢慢走着,被梦魇折磨许久的身体已经不如往日那般挺拔。在离开家之前,他又接到了秋莲的电话,让他有时间多去陪陪老爷子。
顾凌轩头一次对这种生活产生厌倦。愤怒这种能量极高的情绪,他已经没有了。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目标,想在这异乡把自己放逐。
风裹着雪,往他的脸上刮。他走着走着,眼前突然一黑,接着就没有了知觉。
等再次醒来时,顾凌轩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旁边坐着一个老人,头发花白,笑容和蔼,气质儒雅,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正散发着肉桂的香气。
“areyoufeelingbetteryoungman?”她问。
顾凌轩知道是这位老人救了自己,连忙坐起身道谢,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疼袭来,他紧皱着眉头,硬撑过去。
老人把茶递给他,让他喝下去,能让他身体舒服点。顾凌轩接过茶,又是道谢。
“whereisyourfamily?”老人问,“doyouwantmetocallthemforyou?”
family,顾凌轩一阵恍惚。顾家亲戚们,秋莲,还有待自己不错的顾老爷子,算是他的family吗?他摇摇头,谢绝了老人的好意,“thankyou,butimfine.icanwalkhomemyself.”
说完,他就想要起身离开。老人叫来了一个年轻人,帮忙把顾凌轩扶了起来。顾凌轩刚站起身,眼前突然一黑,往前倒去。幸好年轻人眼疾手快,一把将顾凌轩给扶住了。
老人摇摇头,坚持让顾凌轩留下来再休息一会,至少跟他们一起吃完晚饭,再让家里人来接。顾凌轩被这陌生的暖意包围了,眉眼松弛了下来。
晚饭是蘑菇南瓜汤,烤栗子,意大利千层面,暖融融的气味弥漫在客厅里。沉默的年轻人还给顾凌轩座椅上铺了一层毛茸茸的小毯子,完全把他当病患照顾了。顾凌轩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下来,真的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安心享受着陌生人的好意。
饭后甜点是树莓奶油蛋糕。老人年纪大了,年轻人管着,不让多吃,只给切了一小块。顾凌轩难得食指大动,7英寸的蛋糕最后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安安静静地吃上一顿饭,也简简单单只是吃饭了。
等到最后一口蛋糕进了顾凌轩的嘴里,他抬起头,发现老人和年轻人正含笑看着他。他脸一下红了,有些不好意思,“sorry.”
“thereisnothingtosorryabout.”
“iwasjust…alittleexhausted.”
“mayiaskwhathappened?”老人柔声问,“ifyouwouldntmind.”老人的眼神柔和,就像是今晚喝的热汤一样,暖和,莫名其妙让人很有倾诉欲。
顾凌轩慢慢开口,跟老人描述起不断重复循环的梦境,和那个梦里他总是拯救不了的女孩。“shesaidshewouldsaveme,butiwasrightthere,andshecouldntrecognize.iwassupposedtostopher.itfeelslikethatbothsheandiaretrappedinthistwisted…time.”他说着说着,眼神变得迷茫,最后只能用手捂住一脸挫败,“ithasbeenallmyfault.imightruinherforever.ivetriedandtried,buticantseeanyhope.”
“sheknowsyou,apparently.doyouknowher?”老人问。
十七岁的顾凌轩一愣,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老人看着他的脸,始终没有等来回答。
“maybeyoushouldlethergo.”过了半晌,老人说。
顾凌轩沉默不语,最终摇摇头。
老人叹了口气,伸出手,慈爱地抚摸着顾凌轩的头,又道,“comeandseemeafterthreeyears.iwillhaveagiftfor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