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浓云遮月,夜雾笼罩尚书府。
温颐归来寝屋中,医官正在给他嘴角面颊上药。薛壑那一拳挥得厉害,令他面颊很快肿起,下颌一片淤青,医官道需要养伤七八日才会退去。
他也没有生气,反而还笑了笑。
时值侍从来报,温松要见他。
他一点笑僵在面上,顿了顿理衣正冠前往。
温松正在书房点蜡。
入门一侧置有一架三足铜雁灯台,高约半丈,以展翅的雁身为台,从雁首到尾有一丈半长。灯分两层,略微低下正欲扑闪高飞的双翅为首层,高抬昂首的雁身为第二层,可点灯盏上百,照夜如昼。
此乃御赐之物,承华廿五年,温松兼任太女太傅。储君拜师礼上,先帝赠与,储君首点灯。
温颐穿园过廊而来,染了一身寒意,扣门入内,风随人进,雁首灯盏轻晃,转瞬灭了。
雁首的这盏灯设计别致,说是在雁首,实乃做了雁眼。原是雁头中空,颅顶掀开置灯碗,点火取光,雁眼亮,雁活如飞。
因灯碗中藏,四下避风,寻常鲜少会灭。
这一刻,温松先反应过来,目光落在熄灭的雁首上,许是因殿门大开,风扑得有些厉害,雁首连着颈羽的几盏灯也接连灭了。
屋中一下黯淡了许多。
“孙儿来。”温颐打破沉寂,走去雁尾从温松手中接过长烛,回来将雁眼点亮,“这本就要燃到头,大父该先续这处的。”
“若无风入,足矣撑到我过来。”
“凡事总有万一。”温颐换好灯油,雁首的那盏角度特殊,并不好点,他摆弄了好一会,才堪堪点燃,“这么晚,大父怎么还不歇息,传孙儿过来可有要事交代?”
“这么晚,你还回这处府邸,我自然不敢休息。”温松看着他退身续点颈羽上的灯盏,却慕然一僵,没了动作,望过去,竟是雁首的灯盏又灭了。
温颐不自觉侧首看他,又很快避过,没有去管,只将雁身上已经添油的十余盏依次点上,到最后一盏点完,正好站在了温松身侧。
“去把门关了。”温松从他手中拿回长烛,走到雁首,重新点灯。
殿门合上,摇曳的火苗燃直,总算将灯火续上。
“孙儿扰到大父了。”温颐随温松在右侧席案坐下,“孙儿是有事寻大父,但也不急于一时,明日也可。”
距离近了,温松看清他微微肿起带着淤青的面庞。当今世上,能将他打成这样且能让他咽下气焰不声张的人并不多。
“宣室殿传出消息,由你领兵支援青州,你怎么说?”
“这是陛下对孙儿的信任与栽培,亦是我温门报效君主社稷的时候,孙儿没有推却的道理。”
“陛下的信任与栽培?”温松笑了笑,“你信吗?没有人反对?”
温颐也随他笑,“当下局势,大父当比孙儿清楚,陛下用我不足为奇。至于信任嘛,今日之后,孙儿信任她之信任。”
三足雁灯台上烛火灿灿,温颐向温松完整地讲完了这晚之事,伸手摸过隐隐作痛的面颊,眼中却全是欢色和得意,只重复道,“陛下她早早走了,一句话也没有听。”
温松看着他,眼中多有自责悔意,“陛下是我的关门弟子,我教她识局,论政,看人,观心,她之种种都在她诸师兄之上。倒不是我偏心,自然的,偏心也正常,但实乃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她十岁拜我为师,同你师兄妹相称,说实话你不过是旁听,我不曾认真教授过你什么。”
“大父之学识,旁听也足矣让人受益匪浅,何论我旁听的还是您对储君教授的课程,已是收获良多。”温颐将温松神色尽收眼底,谦逊道,“大父不必自责,更无需懊恼,孙儿很感激您。”
“我就说我没有教好你。”温松叹道,“我是后悔将你带在了身边,让你痴她慕她,迷途不知返。”
温颐的笑淡去些,垂眸半晌,“大父更无需作此想,我与殿下先于她拜师之前相遇,纵是没有后来,我也早已动心起念,志在必得。”
温松看着他摇头,终是忍不住道,“你真的看得懂她吗?”
“她如今不是七公主,亦非皇太女,是一个从地狱爬回御座的君主。”
温颐认真听着,绕出席案,跪来温松身侧,“大父,孙儿知道您的顾虑,也知道您最在意的是温门百年的清流名声。自高祖起,九卿之首的太常位就一直为我们温氏所有;曾祖更是第一个主持新政的太常,自她起新政和选拔新政的抱素楼也一直在我们手中。我们为国举才,成为天下学子的标杆和信仰。标杆不能倒,信仰不能塌,抱素楼从苏氏转到温氏手中,更不能再染半点污垢。孙儿都明白的。”
“孙儿也不曾盲目亲信陛下的宽容谅解,实乃——”他抬眸望向温松,他今天回来,确实有事寻他,有事要说。
一件他思虑许久、不得不说的事。
温松这晚始平静祥和地看他,这数年里的恼怒、自责、愧悔、无奈、沦陷仿若终于被岁月磨尽,磨得只剩“接受”。
“你说,实乃什么。”
温颐炽热眼中还有一点不曾泯灭的迟疑,随他此刻一阖眼,一睁眸,终于消失殆尽,“实乃陛下与我言——‘你是你,老师是老师,朕能分得清’。”
【你是你,老师是老师,朕能分得清。】
温松将这话一字一句读来,“你作何解?”
温颐撑足勇气,直面温松,“大父做的事,与孙儿无关。孙儿多年来,彷徨无措,忠孝两全。”
确实,储君遇刺之事,若罪在温氏,普天之下,头一个被怀疑的当是太子太傅尚书令温松,如果他的孙儿也与之同流了,世人也只会觉得是被祖父迫着上的船。谁会想到,真相实则相反,乃弱冠之年有着谦谦公子美名的少年先斩后奏,逼着祖父站队。
温松没有动怒,没有斥责子孙不孝,只端起盏茶饮了一口,“所以,你意欲何为?”
最难的话已经吐出,温颐也不再犹豫,索性直言道,“孙儿今日回来,是求大父两件事。一,请大父向陛下交还尚书令一职,乞骸骨归乡;二,在您离朝前,请大父为孙儿求个恩典,向陛下请婚。”
“大父放心,我知道侍奉女君者,从文不从武。是故待我出征回来,我自交出兵权,安心从文。另外我知道先帝征伐匈奴年间,您曾安排族部分族中子弟弃笔从戎,此番我会带他们一同出征。如此即便届时我不再涉及军务,但温氏子弟依旧享有军功,亦是我温门的荣光。大父曾经‘出将入相’的夙愿,孙儿会替您周全!”
温颐话毕,恭敬向尊长深叩首。
姿态端正,礼仪周全,伏拜在地,无令没有自起。
温松又笑了,花白的两鬓在琉璃灯下泛出雪色银光。他将案上烛火挪近些,伸手抬起孙儿下颌,一时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他。
“大父,这是当下重得陛下信赖、保住温门最好的办法。”温颐有些着急,“孙儿不孝,当年一念之差致今日局面。但孙儿不悔,若不是那么一点意外,陛下如今便已经常伴我身边。只要有她,什么权势地位,名声名望,我都可以不要。但偏偏差了那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