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四方宫门申时六刻下钥,除非有紧急政务,中央官署值夜的官员击鼓传声,唤动九卿,如此北宫门开。否则,至翌日寅时三刻是如论如何都不可以开启的。
然这晚,椒房殿的大长秋手持御令,开启了宫门,说是要送齐御侯回闻鹤堂。
闻鹤堂乃原桂宫所改,在龙首原以北,同未央宫隔了一条直城门大街。近两里路,不算太远。但内侍夜深而启宫门被送回,这事极大。
大到翌日惊动了御史台,上谏天子不该私开北宫门。
原是未央宫和桂宫之间,有飞廊复道连通,无需绕行地面街道。天子若不满内侍侍奉,谴退出椒房殿于别殿安置即可,再厌恶也该走飞廊复道,不必惊动四方殿门。
江瞻云坐在御座上,眉间不耐,但也知自己理亏,面色阴晴几转,最终还是纳谏赞扬了御史台一番。
一个不称心的内侍,一次御史台的上谏,于天子而言无关痛痒。但于旁人,伤筋动骨。
这日还未散朝,右扶风孙篷的眼神便已多番扫向左冯翊钟毓。
九月重阳节后,不少官员上疏天子纳新以充后廷。因前头宗正卿同御史台已经谏过,知天子态度后便没有再劝。但其他官员上谏,此二处也实在没有反驳的理由,遂默声不语。
江瞻云观过数十上疏官员的名单,官阶都是四百石至一千石不等,不算太高。但都处在水利、农事、钱谷、文教、盐铁等各实权位上。
三千卫简单查过诸人背景,有十二三人拐着弯同孙篷、钟毓一行沾亲带故,有十五六人或多或少同九卿诸官有关系,再有七八乃宗室五服外的官员,剩得二十来人虽无有利益牵绊,但在其位多年也算勤勉忠勇之人。
如此便很清晰,乃她复辟女官制,接连扶了庐江为光禄勋、常乐天为太常后,儿郎集体的反扑。
女帝掌兵权在手,让他们臣服不敢造次;但国中局势不平,百姓需教化,各州要治理,她依旧需要官员,不可连根拔起。是故在儿郎默声跪拜女帝后,女帝并非全无代价付出。
前朝的官位被女子慢慢分走,后廷的荣华就需要让男子分一杯羹。
左右多养些人,华裳细软、奴仆殿宇,江瞻云给得起,如此应了。是故九月下旬后,朝中开启了女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纳新。
彼时最为兴奋的便是钟毓一行。因为他们同齐夏私交不错,无论是初时选人他能探测帝心,还是族中子弟入选后能得他庇佑,这于他们而言都是极好的一步棋。
是故各这三家都花了大手笔讨好这位天子内宠,谁曾想,一夜之间,竟失宠至此。
天子开宫门逐人,虽没褫夺封号的指令下来,但同打入冷宫无异,这是半点余地都未留啊!
朝会散后,右扶风、内史、左冯翌诸人原想找许蕤一同商量。毕竟其人如今位列三公之一的太尉,禁军五校尉中薛氏子弟被清其三,填补的四位都是女帝嫡系三千卫的人,唯一不曾动的便是其子许嘉,依旧任禁军校尉。加之许蕤在承华年间便任光禄勋,为辅臣之一,门生故吏遍布南北营。是故当下可谓炙手可热,煊赫一时。然许蕤近来却病了,一直闭门谢客。
钟毓在半道赶上许嘉,自然被婉拒,于是又转到去了大司农封珩处。封珩见了他们,只道是圣心难测,齐御侯是否能复宠他亦不知。
封珩自去岁青州之战筹备粮草钱谷开始,人已淡淡。今岁的纳新人选中,他家两位适龄的儿子都未上报,有一位族中儿郎却已是远亲,同正支基本沾不上甚关系。问他原也问不出甚。
“话说回来,诸位知道齐御侯缘何失宠吗?”众人离开之际,得他一问。
“难不成陛下知道我们在打点他?”钟毓当即一惊,却也很快否定,“这不至于,内外打点算不上什么大罪,陛下不至于要闹得阖朝皆知!”
“就是,此事实在过于突然。闻齐御侯昨日伴驾共用晚膳,后被留在椒房殿。也就是说陛下原是准备让他侍寝的,至此他们相处得很好。”孙篷接过话,“所以他是在晚膳后出的事,可以说十分突然。乃一言或一行,触及了龙鳞凤颈,惹下雷霆之怒。”
“封大人,可知晓齐御侯何处得罪陛下?”张濂问道。
封珩摇首,“我有此一问,不过是提醒各位,还是那句话,‘圣心难测,不如不测’。务实做好当下事,方是正道。”
这话没错,却不中听。
钟毓当即冷笑道,“做好当下事不假,但我们也不能只顾一时一世之荣耀,总得为子孙考虑,想一想如何延荣后代。”
孙篷和张濂附和应是,封珩只笑不语。如此多说无益,诸人便也散了。
*
外朝议论纷纷,内廷亦是喧嚣难停。
齐夏被连夜谴回闻鹤堂,堂中诸人接惊。因是深夜之中,不少人以为宫人传错了信。
贺铭正在沐浴,阖着眼道,“陛下纵是要罚,也该让他从飞廊复道回来。开了北宫门送出来,是不想让他活了吗?”
宋安已经上榻,眼都没睁,“瞎扯,这和说他谋逆有甚区别!”话落翻身睡去。
唐昊打翻了茶盏,“真的假的,去问问清楚,要是真的且把我除夕要奉给陛下的烟花放了,庆祝一番!”
卢瑛蹙眉起身,“我去他殿里看看,到底是何情况,别再闹出旁的事来!”
冬夜里,齐夏满头虚汗,见卢瑛过来,涨得通红的一双眼再也忍不住,噗噗索索滚下泪来,“三哥,我就是多饮了一口汤,陛下何至于此?”
“汤?”卢瑛见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拂开他的手,以目示意黄门过来给他梳洗,自己就案坐下,“你不会用了陛下的梨羹吧?”
“你怎么晓得?”齐夏大惊,“椒房殿有你的人?”
“我没这样的胆子,也没这能耐。”卢瑛无语望天,摇首嗤笑,“你倒是敢做敢想!”
“你到底在说甚?”齐夏生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但这处占了便宜,旁处总要短些,譬如脑子便是空空。
卢瑛念着同齐尚的情意,这日依旧耐着性子给他分析事宜,“当日陛下宫中清除五石散,你非要剑走偏锋寻来那东西讨她欢心,被薛大人教训后还背后不满,见他离京更是猖狂,恃宠而骄。当时我便同你说过,掂清自己斤两,宠和爱是两回事。陛下收容了我等,本就是恩义在前,如今又予我们荣华富贵,合该扶栏过路,步步小心。陛下赏赐给你‘一’,你就得折中了还一半回去。你倒好,陛下还没赏,自己伸手去拿,拿也就算了,也不看看那是甚!”
“是甚?天地良心就一盏梨羹。”泛红的桃花眼又起水雾,当真春江水脉脉,映人面桃花,人见尤怜。
“你这般爱慕陛下,她之喜好举止牢记心中。那我且问问你,一应蔬果,陛下最爱甚?是梨吗?”
“当然不是。”齐夏这会来了精神,“陛下最喜欢的是葡萄和蜜瓜,尤其是夏日冰镇过的。梨、沙枣、蜜橘一类,有则用之,无则根本不会想起。不过陛下爱削梨,我伴驾时见过好几回。”
“所以是六局司膳发昏了,隔三差五就给她奉一盏梨羹,还是说陛下添了什么新奇嗜好,削梨来玩?”卢瑛饮了口茶,看面色微变的人,笑道,“去岁有一段时日,陛下日日削梨不断,却也没见她用过几回,反而听闻御史府中那位主子,每日饮梨羹一盏,数月不绝。”
“……你是说,陛下亲手给薛大人削梨吃?”齐夏百转千回地想,天子玩乐起来也会喂他食,但‘喂’就一瞬间,削梨可要许久,还“日日”,何如今那人走了快一年了……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陛下这会还在想薛大人?”齐夏怯怯道,“我、坏了她的念想?”
“还不算特别蠢!”
“那现在我该如何?陛下不会真的不理我了吧?”齐夏又急又怕,转来卢瑛身边,“三哥,你救救我,帮帮我!你同我阿兄交好,又是如今侍奉陛下最久的人,你帮我求求陛下…我以后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