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 造反,从忠臣开始 - 雪尽峰青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43章

第43章

秦琬将“臣”字咬得格外重。

建元帝终于注意到了秦琬一直以来的自称,她私下或以名自称,或以“我”自称,给他的奏书辞表更是一成不变得用“臣清河郡主琬”开头,从来没听她用“妾”、“奴”一类的词句来代指自己。

他原以为是秦琬年纪小不清楚礼制,身边又都是男子,才有样学样,现在看来,她哪是不懂,分明是太懂!

秦琬在顺着他预设的路线走,有些许偏离但无碍大局,建元帝反而高兴不起来,他语气复杂:“朕时常觉得,你该是个男子才对。”

“矢志报国亦非男子事。”秦琬从容道,“臣以为天生男女,譬如阴阳,并无贵贱之别。”

建元帝反驳她:“但有职所之分。”

谁家的男女分工不同是男尊女卑啊?

秦琬心中不快,却并未表露出来,而是换了个角度:“女子亦需服役缴税。”她擡头看向建元帝,“陛下为万民君父,既然受子女奉养,便不该偏私才是。”

自董生提出君权神授,君主逐渐神圣化,在伦常中与君主处在同一生态位的父权也同样加强,忠与孝不再需要前提,既然忠孝不需要前提,那么父母与君主的责任自然也变得模糊起来,只强调权力不强调责任,暗中顺应了皇帝强化君权的内在需求。

随着宋室多年的宣传,虽然实际操作是另一回事,这套理论却渐入人心。

而今经过多年战乱,君权神授的神话已然被打破,儒生却无法拿出新的理论来取代这一套过时的逻辑,也导致了如今思想混乱的局面,各类宗教纷纷趁虚而入。

秦琬则推翻了这套逻辑,借着父母说君主,强调君主对民众的责任,内里则杂糅了社会契约论,将君权天授改为君权民授。

建元帝从小耳濡目染,敏锐地意识到了秦琬这话的底层逻辑,且瞬间想到了此举的利弊,若依此法,岂不是人人都有借口推翻皇帝?

除此之外,他还想到了另一层,他打着诛杀暴君的名义登基,本已经得罪了高祖一脉的宗亲,而后又借着太后的名义赐死了并无过错的清河王,宗室内部对他的不满越发强烈,如果秦琬说的这一套真能行,他亦能摆脱以臣弑君的污名,并借此稳固皇位。

如此明显的利弊,即使他一向喜欢听取不同意见,以达到兼采各家所长的目的,也不免有些沉默,周围的侍臣更是捏了一把汗,高阳郡主怎么什么都敢说?就算陛下脾气好,也不代表听了高阳郡主这近乎倒反天罡的话不会生气啊!

石常侍在建元帝身后拼命向秦琬使眼色,秦琬摸清了建元帝重视名声的性子,她打量着建元帝的神色,劝他:“陛下天纵之资,若仍尊奉旧儒礼制,来日饮马江湖,见了宋帝,难道还要称臣不成?”

被秦琬隐晦地捧了一下,屋中凝滞的气氛逐渐缓和下来,建元帝放松身体,倚在凭几上轻斥道:“你倒是敢想。”

周国现在连张定都吃不下,秦琬居然已经在考虑吞并宋国,也不知道是真有成算还是狂妄自大。

暗含审视与思量的目光停在秦琬身上,要不要用一个遮羞布一样的天命外衣来换取对宋国的法理优势,这确实是个难题。

案上的博山炉散尽最后一缕烟,建元帝终于下定决心。

“你们先出去,我与高阳郡主有要事商谈,莫要让人来打搅。”

石常侍担忧地看了秦琬一眼,垂首退到门外,随着最后一丝光线被挡住,屋中陷入一片昏沉,秦琬起身自箱中取出一根蜡烛点上。

建元帝看着秦琬手中的蜡烛,又是个没见过的新鲜玩意,突然道:“自你那次病重醒来,便如同换了一个人。”

“生死关头走了一遭,想起了一些事罢了。”秦琬将蜡烛固定在烛台上,行动自若不见丝毫异色,“不知叔父还要问我什么?佛奴如今脾气越来越大,到了晚间见不到人便要闹,早些问完,我还要陪佛奴用晚膳。”

建元帝嗯了一声,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你应当知道,百姓皆以宋室为正朔,即使勉强从我,也不过是迫于兵势,若我一朝显露颓势,他们便会弃我而去。故而高祖初入邵西时便受宋帝册封,以收拢人心,来日我若对上宋国,若只争一城一地还好,若要倾力灭国,只怕连宗室之中都会有人反对。”

“民者,万世之本也[1],叔父以为,何为民?”

秦琬提出了一个问题,却没有等建元帝回答,而是自顾自地道:“民者,古之野人,今之黔首。”

一套完整的价值体系,往往从定义开始。

这也是秦琬拜读了系统那套《组织纲领(定制版)》后想出来的对策,周国宗室的身份注定了她不可能放开手脚,对阿琬的承诺也让她失去了甩开秦氏单干的机会,但秦氏的出身却给了她操作的机会。

建元帝志在天下,不会看不出来周国与宋国之间的法理差距,在讲究师出有名的古代,立国的法理足以压垮一个政权,既然在儒学的框架下,周国注定要矮宋国一头,那她便拿出另一套足以支撑周国逐鹿天下的价值体系。

只要建元帝接受了她的理论,她这个名义上的创始人想要往里边夹杂点提高女子地位的私货还不容易吗?

至于秦氏的法理从何而来,这就要请出秦琬倒背如流的高中政治了,直接对着建元帝论证阶级矛盾说皇帝必定要消失肯定会被当成疯子拉出去砍了,但往前踏出小半步,论证一下君主不仁百姓有权造反还是可以的。

宋室以正统自居,将北地各方势力视为逆贼,那就先论证了造反的正义性,再把宋帝钉死在弃民南逃的耻辱柱上。

“宋室得国不正,世族醉生梦死,诸王交相侵伐,以致生灵涂炭,结怨与各族,方才有倾覆之危。而后宋室君臣不思悔过,反而仓皇南渡,弃百姓于刀兵之下,只顾自己茍活。”

“宋帝已然自绝于万民,北方百姓翘首而盼明主,恰似久旱而望甘霖。我秦氏先祖,世居邵西,为国藩篱,未得宋室半分勋赏,反而屡遭盘剥。至于宋室南逃,赵帝暴虐,国内人心离散,我高祖为民请命而不得,遂兴义师,约法十章而入邵西,与民秋毫无犯,百姓推为皇帝。而后厉王继位,仁义不施,陛下总秉百姓之愿,为民除暴,恰似汉祖之诛暴秦。”

秦氏出身边陲,说是部落首领,只看郑平这个世族旁支的族长还得亲自种地就知道,首领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前边赵国的皇帝一样是部落首领,结果混的比秦氏还惨,直接被当地世族抓走充作奴隶卖了,这样的出身,在当前的价值体系下是劣势,但按照秦琬的理论却成了优势。

毕竟以前在宋室治下过得越不怎么样,就越有资格造宋帝的反。

建元帝沉吟片刻,示意秦琬接着说,只是这样,可不足以说动他改变主意。

秦琬轻声道:“豪强隐藏户口,盘踞地方尾大不掉,叔父所忧心反复无常者,无外乎便是他们,若是我这法子能让豪强坞堡中人心不稳,再也无力抗衡中央呢?”

建元帝终于来了兴致。

秦琬叹气,她就知道是这样。

唯有利益动人心。

她起身取来一份足有四指厚的策划,嗓音沙哑:“我本来想着明日再呈给叔父,今日话赶话说到了此处,叔父自己看吧。”

“这就是你游说君主采纳自己学说的态度?”

建元帝接过策划笑话了秦琬一句,随手给她倒了杯蜜水润嗓子,又将蜡烛挪近了些,仔细看起秦琬的策划。

秦琬这份策划打磨了将近半年,此时呈给建元帝可谓信心十足,她看了看蜡烛的长度,又点了几支将屋中照得透亮,如今还不算太凉,燃烧的灯烛将人熏出了一身薄汗,秦琬想了想,还是拿着扇子坐到建元帝身边给他扇风,安静地等着他的决定t。

自门缝里钻进来的光线逐渐偏移消失,秦琬又添了好几次灯烛,建元帝方才合上策划,如梦初醒般问她:“现在什么时候了?”

“戌时三刻。”秦琬换了只手打扇,“叔父可要用膳?”

建元帝意犹未尽地将秦琬的策划收进匣子,拿过秦琬手中的扇子给两人扇风:“此番回京后,我会下诏休养生息,至多五年,你若是做不到这里边说的,我就在大兴设立太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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