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向千川(十一)
月向千川(十一)
三个月后,开春。
冬雪消融,碧草才芽。
晨光漫过城门,乌珠人成群结队,背着行囊牵着马,踽踽走出了京畿。前方是沃野千里,新芽初生,无限的希望与迷茫等待着他们。
而身后黄土飞扬的京畿,无论是隐忍蛰伏,还是那不可言道的野心繁华,都是过去式了。
为首的乌珠人是谷宥心腹,临行前拜别大王。他佝偻着身体,心悦诚服,留给闻霄满头灰白的发。
闻霄记得,上一次见他,他还没有这么憔悴,一副机关算尽的老狐貍模样。如今倒像是在说:我是真没招了。
也不知道阿缘到底对他说了什么,能让他殚精竭虑,被收拾地服服帖帖。不过闻霄见他这副模样,心情大好。她本就有意主和,如今对方恭顺如此,她便也说了些祝福体贴的话。
闻霄站在夯土城墙上,看着乌珠人出城的模样,心中百味杂陈。
乌珠是个有趣的民族,打散了也能卷土来,他们如蚂蚁一般紧密链接在一起,哪怕有一丝复苏的希望,也不会放过。只要加以引导,以后定然能重新立足与天下。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闻霄嘴角含笑,缓缓走下城墙。
这个笑容是她近些日子常用的表情。
诸侯议事结束后,自然是要回归故土,不同的诸侯有不同的应对方法,这种威仪又满是祝福的笑最为适配。
乌珠是最后走的。
她看着乌珠人出了城,才发觉整个京畿,竟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兰和豫、宋袖要回大堰,新任君侯是从六堂中精心擢选出来的人,年有三十,敦厚又不是威严,最重要的是,是个劳逸结合的主。经历了一系列的动荡,卷生卷死的大堰官员也算是迎来一个好上司。
副官自愿请罪,卸职去视察云车车轨修建。这和流放没什么区别,在外颠沛流离,干的都是最辛苦的活。
苍凛回到了北崇,听说狠狠收拾了几个跋扈的武将,整个北崇唯他马首是瞻。
还有呢?
也没有什么了。
经历了三个月昼夜不息的忙乱,如今倒是清闲下来,闻霄多少有些不适应。
站在九章天街上,人潮如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大家为生计、为未来开始了新的忙碌。过去满含血泪的日子已经成为历史,他们高歌如今生活的美好,赞颂大王励精图治、心系百姓。
一切,都是崭新的模样,闪闪发光,熠熠生辉。
而闻霄站在大家的新生中,仿佛被遗落在了旧时代。
哪里是她的归处,她又能同谁并肩而行?
一阵带着凉意的春风吹过,闻霄青色的长衫在风中飘荡,她如一抹孤魂,空洞地在街道上走着。
喜悦吗?守护着万家灯火,当然喜悦。
伤感吗?这偌大的世间,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当然伤感。
鬼使神差地,闻霄回到院子,一路去了陵园。
陵园于京畿城郊,百废待兴之际,闻霄不愿把钱花在面子工程上。以后手头宽裕了,慢慢修补便是。难以想象,小小一座陵园,到底承载了多少英魂。
英魂冢,离人泪,门口还有小贩在摆摊。
闻霄走过去,看着推车上竟是些泥人,便笑道:“您捏得这是……”
小贩是个老头,因来缅怀英烈的人多,本是生意极好。奈何近几日陵园闭门修缮,他又生意冷下来,窝在竹椅上昏昏欲睡。闻霄一来,他两眼皮艰难地扯开,还没醒盹半天咕囔不清。
“这是早早逝去的先不照川君侯,这是会风西洲君侯,这是他座下三员猛将。”小贩道:“女儿,喜欢哪个?一个二十珠,两个算您三十珠。”
听他这口音,这话术,还有这刺耳的“女儿”,闻霄顿感熟悉,后撤两步怀疑道:“您……不会是……牧州人吧?”
小贩道:“女儿怎么知道,难道是老乡?既然是老乡,您买了三个,我再赠送您一个小礼品!”
他身上斜挎了个破口袋,在里面翻找了半天,才摸出了本还没有巴掌大的小书。
《天下有炉》。
“当今大王重生秘籍,只要女儿你参悟透彻,危难时刻捞你一命,起死回生不在话下!”
小贩拿着书就往闻霄手里塞,闻霄手哆嗦两下连连后退,一些不祥的记忆也漫上心头。
闻霄苦笑道:“不必了不必了……”
说完她转身,仓促地往陵园走去。
彼时的物价和当年的物价不是一个物价,她初入寒山时的天价二十珠,如今也不过只能买个小泥人。
彼时的小贩也不是当年的小贩,口音相似,和她同小贩拌嘴的人已经不在了。
那一个个变成人们耳口相传故事中的人,或大义凛然、宁死不屈,或力挽狂澜、功勋传世,只能鲜活地活在闻霄的心里。
陵园前是一座忠烈塔,密密麻麻写满了烈士的名字,人类逐日的身姿刻在塔身,栩栩如生。塔后墓碑林立,在阴骘的天色下,压得闻霄喘不开气。
闻霄走在碑林中,仿佛走在熙熙攘攘的故人里。
映入眼帘的是不照川君侯的墓,再往后是一位位死去的君侯、将军、有英勇事迹记载的壮士……还有缘中仙人,兰家的子弟,牧州死去的百姓碑,闻缜,涂清端,闻霁,闻雾。
还有祝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