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向千川(二)
月向千川(二)
玄情一生,自认是个胆小怯懦之人。
未曾有多么高的建树,更无功劳封赏加身。难得得兰大人赏识,却还弄了个血溅明堂的下场。
曾经他对兰大人辞官,他想,自己参悟明白了世间的功名利禄不过是一场空,他应当去做飞鸟,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为了兰大人,他又心甘情愿把自己锁回了这囚笼。
那日代王召见,阮玄情与她盟约,自己以身为玉助他登位。他能察觉出,谷宥对自己是不信任的。可他文弱书生的形象实在是深入人心,谷宥怎么也猜不出,他愿为玉碎。
血黏在手指上黏糊糊的,温热像眼泪。阮玄情栽下去,很快就被人捧在怀里。
是定堰侯吗?一方君侯,为臣子落泪,这是天下之幸。还好,他没有选错人。
想至此,阮玄情虽面临着濒死的痛,依旧露出了得偿所愿的笑容。
围在一旁的人越来越多,方才阮玄情的铮铮之词很快传了出去。
宋衿眼看围观之人越来越多,也不禁有些慌了。
不止宋衿慌了,闻霄早就已经疯了。
她脑中轰然炸开,按着阮玄情胸口的伤,慌乱地想要堵住伤口,不让鲜血一汩汩往外涌。
不是说他要以身为玉换兰兰归乡吗,不是说日后一个在内一个在外里应外合扳倒谷宥吗?
怎么又死了,他怎么又死了?
他不是祝煜拼死救下的人吗,怎么又死了?甚至连死法都一模一样。
“叫大夫,叫大夫!池尧在哪里!”闻霄向着四周尖叫,宋衿后知后觉,身下马长嘶一声向着阚氏药局奔去。
眼泪簌簌地落下,闻霄白皙的手指都被鲜血浸红,哭得断断续续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当时不是这么答应我的。”
“君侯,我是这么答应您的。玉玺不能落于谷氏之手,我死,才对您最有利。”阮玄情疼得说话都抽气。
“你死了,我怎么向兰兰交代!”
眼前年轻君侯的身影开始模糊,阮玄情那张惊为天人的脸迅速苍白下去,他颤抖着手,抓着那只染了血的锦囊。
“玄情有一事,想请教君侯。”
“你说,你说……”
“听闻兰大人儿时不叫这个名字,她原本叫什么?”
闻霄郑重道:“宝珠。”
“宝珠,玉津的宝珠……”阮玄情释然地笑了,因疼痛纠缠在一起的眉头都一点点舒展开,“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话罢,他嘴里呛出几口血沫子,瞳孔涣散了下去。
那个意气风发的小郎君,终究是被永远留在了权力争夺的樊笼之中。
闻霄哭得上气不接下起,抱着阮玄情拍他的脸,怎么都喊不醒他,还糊了他一脸的血。那般好看的一张脸,如今却如此狰狞狼狈,闻霄又手忙脚乱扯起衣袖给他擦。
阮玄情于闻霄算不得什么交情很深的人,可他的死令闻霄痛彻心扉。
缘中仙人蹲在闻霄身边,轻柔地说:“他走了,小霄。”
闻霄只觉得捂着阮玄情的伤口,擡眼问周遭的人,“大夫怎么还不来?”
“小霄,他下刀之时就没有给自己留生路。”
“池尧最擅长治这种外伤,他肯定能治好。”闻霄说着,试图把阮玄情抱起来,奈何她自己身子也不算强健,根本折腾不动。
缘中仙人重重说道:“小霄你清醒一点!他早就该这么死掉了,你记得吗?”
早在祝煜救他时,他就该牺牲在权力争斗里,自戕而死。就像缘中仙人所言,这就是宿命。
宿命?
闻霄双眼放光,救命稻草似的揪住阮玄情的衣襟,“你能救他是不是?祝小花能救他,你也能救他,是不是?”
缘中仙人蹙眉,眉宇间多了几分疏离。
闻霄读懂了他的意思,却不甘放弃,快速道:“他是被我害死的,他本来可以避世隐居,没必要趟这浑水。从头到尾都是我把他害死的,阿缘你救救他,你救救他。你看看,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啊,世间难有心如白雪般干净的人,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小霄,人各有命,况且神明不能插手旁人的宿命。”
“那为什么祝小花愿意,祝小花不怕反噬吗?”
缘中仙人一怔,手藏在袖子里攥得紧紧的,整个身子都在抖。
“你莫要这么说。”
“难道不就是吗?若你想超脱尘世,你何苦在这里纠缠。偏你已经入世,还要装作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你不是不愿入世,你只是铁石心肠罢了!”
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们的争执,宋衿带来了池尧,人群纷纷退散开来。宋衿见阮玄情已经空洞的眸子,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玉玺身死的消息,从此刻起,插了翅膀飞遍天下。
月华如练,闻霄一身素衣静坐在院中,望着自己的手掌心。上面还有阮玄情留下的血渍,不知为何,她没想过洗去。
她的谋划不能停,不能停……闻霄觉得四肢冰凉,只有头脑仿佛装载了一汪大海,她快把自己淹没在这混乱的思绪中了。
如今祝煜走了,闻雾走了,兰兰走了,宋袖走了,连阮玄情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