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 月出 - 卜思尔 - 纯爱同人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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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艺作曲课的老师彭九材,是个有名的怪先生。他年纪还不到四十岁,须发怒张,头发像道士一样胡乱挽着。看上去,他仿佛一个老派的人物,但他一开口就热情奔放,有许多惊人之语。

彭九材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巨大的“l’amore”,转过身来,带着满面陶醉,用一种咏叹的语气念道:“l’amore!entusiasmo!espressione!romantico——”

学生们并没有跟着陶醉,而是哄堂大笑起来。

彭九材并不生气,也不尴尬,只是笑眯眯地再次强调:“romantico!”

彭九材一直是最受学生欢迎的□□之一。有许多传言说彭九材在国艺□□内部颇受排挤。还说这是因为他曾在国外喝过许多年的洋墨水,以至于脾性古怪,行事风格不合俗常。可是他笑眯眯的脸却让人无法验证这个传言的真实性。

“来吧,来吧,”彭九材一手扶着自己的肚子,笑眯眯地往讲台下看,“谁先来?”

平素每到此时,学生们大都低着头避开老彭的目光,或是冥思苦想,或是奋笔疾书。而此时,学生们都左顾右盼,相互神秘地笑着。

彭九材叫了一个往常最积极的学生。那人满面通红,到钢琴前轰隆隆弹了一通,下来了。

“你跟我解释一下,”彭九材眉头紧锁,“这是什么样的爱?”

底下的人都偷偷地笑,那个学生不安地坐在座位上,看着彭九材,只是讪笑。

“你没有恋爱过?”彭九材惊讶地问。

“哈哈哈……”底下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你们这个年纪,最该热恋。最不济也该有少年维特的烦恼,又苦涩,又甜蜜。怎么会没有呢?”彭九材又盯住那个学生。

那个学生脸上连汗都渗出来了。

彭九材这才宽容地挥挥手,放过了他。

“有谁正在热恋的,正在烦恼的?”

几乎所有人都低下头去,想笑也不敢笑了。

彭九材有些失望地环视着教室,却忽然眼睛一亮,道:“温潋秋。”

课堂里的人都倏地转过头,看着坐在窗边的温潋秋,只见他本人也是怔怔地看着彭九材,手里紧紧地捏着自己的乐谱夹。过了几秒钟,温潋秋才如梦方醒,一瞬间,脸上的红晕喷薄而出。

在众人瞩目之中,温潋秋站起身,走到了钢琴前。

他弹奏了一段相当柔和低徊的旋律,绵长而轻柔的主旋律辅以浓郁而低沉的波浪音。即便是钢琴弹奏,即便波浪音的加入是明显的西洋风格,这旋律中却浮现出鲜明的民歌韵律。两相结合,这支曲子竟有《竹枝词》“东边太阳西边雨”的意蕴,既热烈又低徊。

彭九材一步一步地从讲台上挪了下来,躬身站在温潋秋身后看着他弹完了。

众人都有些意外,却见老彭举起一只胖手,在半空中绕着圈儿转。

“爱这个主题,多么永恒!多么丰富!你的爱可以深沉,也可以含蓄!我们为什么而作曲?就是为了心中无法压制的爱!”

许多人小声笑了。

“笑什么?”彭九材一本正经地道,“你们可都是正当青春。歌德说得多妙,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你们既然要做一个艺术家,就别假模假式,做出道学先生的样子。爱是人类最本真的情感,这有什么可笑的?又有什么可害羞的?”

学生们笑得更厉害了。

“做一个艺术家,最要紧的就是真诚。”老彭在笑声之中,一脸诚恳地道。

在临湘老家,艺术家并不是一个很有认可度的行当。温潋秋直到上中学的时候,才第一次从音乐□□那里听说了“演奏家”、“音乐家”、“艺术家”这样的词汇。那位□□很有些名声,在学校之外也带了不少学生。每年,他会组织一到两次的演奏会,让学生相互切磋。

温潋秋从跟他学琴第一年起就去参加了这个演奏会,并且是最后一个出场。场上还有许多学了很多年的学员,而温潋秋只是一个初学者,□□给他的曲子难度不算太大。然而他弹完之后,场内的评价却截然分作两派。一派无动于衷,觉得曲子简单。另一派却窃窃私语。

这样的反应让温潋秋很有些忐忑,他还坐在琴凳上,看着□□倚在钢琴旁,对着他笑。

“弹得好,”□□悄声地鼓励他,“有的人弹得很难,弹得很快,但你弹得好。”

“什么叫做弹得好?”温潋秋很困惑。

“有灵气,”□□道,“很细腻,很有情感。”

作为家里并不受青睐的幼子,温潋秋的细腻多半是因为敏感。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开始在父亲和家人微妙的举动里反复咀嚼自己受冷落的事实。也是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开始在母亲和同龄人身上观摩生而为人的七情六欲。

他常得到旁人或是爱慕或是狎昵的亲近。和身边的同学相比,他在这方面似乎比较晚熟,在同龄的男孩开始念叨女孩子的时候,他仍旧很麻木。还在读高小的时候,他就被附近女校的女孩子搭讪过,却只是红着脸躲避。

相比之下,他对男性更留意,也更有戒心。小时候在书塾的遭遇使得他不太愿意在学校里同人打交道。

从国小到中学,是他最为孤单的一段日子。因为哥哥不在家,他没有可以亲近的人。

偶尔半夜,温潋秋睡得迷迷糊糊,心里空空凉凉,便又摸索到哥哥房间里去,推开门却看到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床铺是空的。

哥哥不在那里。

他趴在床角,只觉得内里腑脏都不好受,闷闷地想哭。

有一回,嬷嬷起夜看见裘灏的房门开着,进来撞见了他。

在他们兄弟之间,嬷嬷向来是偏心裘灏的,但那一回,嬷嬷却伸出热乎乎的胖胳膊,将他搂在怀里,淌眼抹泪地道:“小哥哥儿,你也想哥儿了是不是?”

温潋秋懵懵懂懂,听了嬷嬷的话,细细地品味着五脏六腑里翻涌着的酸楚。

原来想念并不是诗词里那般温情脉脉的隽永情感,而是一件令人痛苦至深的事情。

大概是在十四五岁的时候,温潋秋的梦境里开始出现一个看不清面孔的恋人,他们水乳交融,难解难分,每一次相逢都甜美酣畅,每一个夜晚都有了温暖的庇佑。

然而这梦境中的爱慕,却与现实中的生活距离遥远。

对那些同他搭讪的女学生,他更好奇了一些,也和其中一两个有过短暂的友谊,但没有哪一个人能靠近他梦中的恋人。他猜想到,自己的七情六欲,大概和旁人不同。旁人的爱慕都有现实里的寄托,而他只能在梦境里投入。

那时他刚进中学不久,已经在他那位伯乐音乐□□的指导下开始学习更为规范的乐理,并且一下子就迷上了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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