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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七十九

时隔半年多,詹金斯再次踏上了渭州的土地,陪在他身边的依旧是潘承起。他对于这个处于渭州东北部的镇子已经相当熟悉,途径一条略微宽敞的道路时,便不由驻足。

“先生,”潘承起用英语道,“我们给你安排了住处。”

“我想再去看看,”詹金斯的灰眼睛望着那条道路,说的却是汉语,“裁缝铺子还在吗?”

他没有听到回答,也不打算等待,擡起脚就往前走。

这是一条他走过很多遍的道路。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时,是为了找一间裁缝铺子。渭州的冬天太冷,他试图把更多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不慎把一件西装的腋下撑绽了线。他当时的一位女房东拿着粗针大线要给他补,他果断地拒绝了。

那可是一件体面衣服,怎么经得起这样粗糙的修补?

后来还是一些常来向他讨教文学的年轻女学生告诉他,镇子里有一家小小的裁缝铺,里面只有一位年纪不大的小裁缝。这个小裁缝是孤身一人来到镇子上的,有一些口碑,却只是暗暗流传——他很会给女人的衣服收腰身,收出来一把玲珑曲线,是镇子上别家裁缝做不出的手艺。总有一些爱俏的小姑娘找上门去,要他给自己的衣裳改上一改,便是粗布衫子,也能多出许多婀娜韵致。

在这样偏僻的镇子里,想找一个能做好西装的裁缝铺子是不可能的。一定要找细致的裁缝活儿,只有在这个小裁缝的铺子里碰碰运气了。他像是个受过审美熏陶的人,一双拈针捧线的手细白柔软,也显出他和此处其他裁缝的不同。

詹金斯找到地方的时候,正是午后时分。

天那样冷,裁缝铺子却大开着两面窗子,让色泽发白的阳光满满地扑进灰暗的室内。空气中仿佛带着淡淡的尘烟,朦朦胧胧地拢着小裁缝的身影。

那小裁缝已经不在做活了。他穿着灰色的长棉袍,平平整整,干干净净,颈上挂着米色的长围巾,端着一支细长的花梨木烟嘴,烟丝袅袅地冒出来,下颌一翘,眼角一倾,就一副惯于爱恨情仇、向来颠倒众生的做派。

詹金斯从未想过,在渭州还有这样的人物。

渭州是个罗曼蒂克的地方,带着尚未褪色的英雄幻想,而这是詹金斯从来到中国之后就一直在追寻的。他在一定程度上厌恶自己的祖国,厌恶那个只谈论金钱、征服和成功的地方。作为一个教育者,他坚信那里不再适合实践真正的教育。

每一个人所期待的都是去支配他人,掌控权势,而他认为,教育最应该做到的,就是让任何人都不再产生这种支配欲和掌控欲,而是专心于自身个性的伸展与完善。

社会染上了恶疾,仅凭教育是无法改变的。詹金斯怀揣着他的理想去寻找另一片尚且具有可能性的热土,于是他来到了中国。

有一些时刻他怀疑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也有一些时刻他深深地明白,自己的命运早已成为了定局。他总是会为这片土地所孕育的人而感到惊奇。他会为那些天真拘束的人而满怀爱怜,会为那些行道立身的人而满怀敬意,也会为那些恣意伸展着的人而深深着迷。

小裁缝搁下烟嘴,手指微扬如玉兰初绽。看到腋下开绽的口子,他吐出一个优美的嗤笑。只是这么一个笑,詹金斯就对他有了十足的信任,看着他牵出一盘一盘的线,同西装的颜色比对。

“明天中午来取。”小裁缝说着,声音婉转,是听一个字就该付一张钱的音质。

“你看起来并不忙,”詹金斯倚在桌边,刻意促狭,“我认为你现在就能替我补好这件衣服,为什么要我等到明天?”

“今天的太阳好,我要晒着太阳,先睡一觉,”小裁缝又是一声嗤笑,“这样的小活儿,不值得我浪费这样好的太阳。”

“那什么样的活儿才能让你现在工作?”詹金斯圆熟地模仿着他的口音,想要引得他青睐。

艳色横生地,小裁缝睨了他一眼。

在渭州这样的地方,他们都从彼此身上找到了一点同类的气息。或许在别的地方都不会这么明显,只有在这里,才能让他们轻易地辨识出来——他们都是经历过纸醉金迷,尝试过轻佻放纵的人。不管怎样生活,他们都从骨子里贪恋那一点张狂肆意的快乐。

小裁缝又端起那支烟嘴,从右手转到左手,由从左手转到右手。那并不是一种随意的把玩,而是一种经历过严格训练的姿态。他薄薄的眼皮垂下,像是带着一点怀恋:“没有了,再也没有那样的活儿了。”

“你以前是个艺术家?”詹金斯猜测着。

“那是什么?”小裁缝仍然嗤笑,“我不过是个戏子。”

詹金斯热爱附庸风雅,从古琴到熏香,任何难懂的中国艺术,他都很愿意观赏。

小裁缝到底没能享受得到冬日午后的阳光,他关起了店铺,丢下了烟嘴,细细展开一柄珍藏的泥金折扇,燕啼莺啭地唱了一支“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牡丹亭》是一出罗曼蒂克的杰作,既含蓄又露骨,是携着风骨与灵智的性感。怎样是云迹雨踪,怎样是依花傍柳。又怎样是昼荫暗香,怎样是罗浮梦边。这也是詹金斯一直追寻的。他厌倦丑恶的性,厌倦蠢人们无止境地纵欲,把一切情爱都诋毁为低俗不堪的污淖。

几乎飘飘欲仙地,詹金斯在深夜才离开裁缝铺子,回到女房东那里,耳畔都还依稀有一声婉转不尽的“秀才——”

西装的腋下修补好了,小裁缝叮嘱他别再把这件衣服胡塞硬套,他也听从了,却还是常常去往那家每逢晴日就常常怠工的铺子。

早年詹金斯学过一点绘画,于是借来油彩,对着小裁缝抹出了一幅图——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一袭浓郁得化不开的红。小裁缝仍旧穿着一身灰棉布袍,看见了,又是一声嗤笑。

“你不喜欢红色?”詹金斯问。

“不是,”小裁缝又将烟嘴一转,带着几分傲然地,“是你没见过我穿红色的样子。”

那模样着实迷人,甚至有几分不容冒犯的神韵,詹金斯笑着又抹了几笔,给画中人也添上几许昂然的气概。

曾经一度,那幅图就挂在裁缝铺子里,任谁走进去,都能立刻看见那一抹鲜明的红。詹金斯为此很是得意。

然而这得意并没有很长久,詹金斯只是短暂地离开镇子几天,去看望一位故人,再回来时,就发现那间裁缝铺子被砸了。画跌碎了,烟嘴折了,泥金扇也撕作几片。小裁缝被吊死在他最爱倚着晒太阳的那两扇窗后,没有他引以为傲的红装可披,甚至没有一件衣服敝体。

小裁缝遭受了一场私刑。可是因为他的罪行,没有人觉得这私刑有什么不对。

谁叫他教唆小女孩子们把衣服改得妖妖娆娆?谁叫他翘着兰花指总是表现得不男不女?谁叫他不肯勤奋劳动大白天居然睡觉?谁叫他暗地里关着门哼哼唧唧唱许多靡靡之音?谁叫他和一个外国人勾勾搭搭,而那个外国人还是个男人?

詹金斯的报应来得比他想象得要更早,也更凶猛。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报应会是孤苦的晚年,从没有想过那会是另一个人的生命。

渭州不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地方。

世界上再没有一处罗曼蒂克的热土。

那间裁缝铺子还在,里面被收拾一空,至今没有人使用,窗户灰蒙蒙的,看起来很破败。

詹金斯在窗前凑近了,仿佛希冀一个身影能够再度甩着并不存在的水袖走近,款款念白:“魂随月下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

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

为什么还要留在异乡?

詹金斯一再问自己。

他的心里浮出了那个冬日午后,小裁缝端着花梨木烟嘴,下颌一翘,眼角一倾的模样。

就算所有的土地都冰冷无情,可总还会有热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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