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三十二
淞浦城竟然还有这样局促的房子,温潋秋惊异地擡起头看了一眼。
房子和房子的间隙都狭窄得没有章法,窗子和窗子之间更没有一点缝隙,重重叠叠旧损的砖瓦,摞着补丁似的苫布,以及其他歪歪扭扭的遮蔽物。这连砖瓦都挤得喘不出气的地方,凋敝得像是随时要坍塌的地方,却满满当当地住了人。
这些房客更叫温潋秋感到惊讶,他们有的人甚至是衣着不整的,却毫不在乎地在房门前站着或坐着,迟钝地打量着来往的人。
那些房间都是黑洞洞的,面积都不大,却都是要吃人一样。
叶泽人走在最前面,她找到了一个挂着藏蓝印花的门洞,一矮身进去了。
温潋秋跟在梅鹤至旁边走进了,在那门边闻到了一股温柔的脂粉气味。那简直不像是这样的穷街陋巷该有的馨香。
旁边房间一个矮黑的妇人看着他们,露出鄙夷的眼神,将自家的门甩上了。
梅鹤至把手掌搭在温潋秋肩上,像是催促他进门去,又像是某种安抚。
这同样是一间黑洞洞的、要吃人似的房间,里面又被一层布帘隔开了两半。
他们先看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她有些谄媚地冲他们笑着。这笑容让温潋秋很难过。这样年纪的妇人该是母亲和祖母了,有什么原因要让她这样谄媚地对着年轻后生们笑呢?
来不及多想,梅鹤至已经拉开布帘,拽着他进去了。
布帘里的空间只够放了一张床,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的女人躺在那里。她很瘦,在这样暗的房间里,也看得出她的眼睛发灰,缺乏光彩。她像是在遭受什么病痛的吞噬。
那温柔的脂粉气味的源头就是在她这里。叶泽人坐在她的床边,拉着她的手,可她却把手抽了回去。
“妹妹,”她说话是柔声软语的,“你别拉着我,我脏。”
“你说什么呀?”叶泽人嗔怪着她,替她扶着身后的枕头,让她略微坐起身来。
她在这时才迟钝地转动眼睛,看着站在旁边的两个男人。
“啊。”她小声惊叫,擡起手来,可又很快地平复了,
“梅先生,”她又柔声软语了,“我没有认出来,是你呢。”
“妹妹,”梅鹤至躬身看着她,流露出殷勤却不轻浮的笑意,“我好久没看你来啦。”
“我有什么可看的,”女人当他胡闹似地嗐了一声,“还带累了你们的名声。”
叶泽人俯身在女人耳边窃窃地说了几句什么,她猛地扬起脸来。
“妹妹,”她扎挣着要坐得更高一些,好更端详叶泽人的脸,“妹妹。”
眼泪从她灰蒙蒙的眼睛里流出来。
“你别哭,”叶泽人忙劝她,“不要哭。梅先生还在,我们还有许多的朋友,他们都会照顾你的。”
女人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从她下巴尖儿上落下来。尽管瘦得形销骨立,但从侧面能看得出她本该是个美人,有着一弯温柔的、月牙儿似的下颌线。
“妹妹,你该去!你是有本事的,我替你高兴,”女人痴痴地看着叶泽人,像是不舍,又像是艳羡,“我也读过书,可是家里没有钱,只读到高小,就去做女招待。那时我还恨过,读书有什么用呢?先生们教给我那些知识,那些道德,有哪一个能让我吃上饭呢?但凡我有一样能吃上饭的本事——”
她不再往下说了。
叶泽人体谅地、同情地抚着她长长地垂在颈侧的头发,那头发很快就被泪水沾湿了。
“妹妹,我真想早些认识你们。如果早些认识你们,我或许就能做一个有用的人了。”
“你岂止是一个有用的人,”梅鹤至的声调从来没有如此温情过,“你是我眼中的神女。我向你保证,我会请江南最有名、最美的女演员来演你的故事,还要给你配最动听的曲子。你最爱听笛子的,对不对?我都记着呢。”
“对,”女人破涕为笑,“笛子的声响,又清又甜。”
温潋秋看向梅鹤至,梅鹤至也回过头来,向他做了个肯定的手势。
“那位女演员我今天没能带来,”梅鹤至诚恳地说着,女人却以为他是在逗趣,啼笑皆非地哼了一声,“可是那个最动听的曲子我给你带来了。这是温潋秋,他是国立艺术学院的高材生,曲子是他写给你的。”
温潋秋已经从包里抽出一只锦匣,解开精致的象牙口,拣出那支昂贵的笛子。
手中的笛子和眼前的房间格格不入,几乎有些冒犯的意味。他轻轻闭上眼睛,吹出第一个悠远的音调,徐徐地带出颤音。
这是一支哀怨的曲子。
女人的身份不是个秘密,她是个常被冠以不道德之名的流莺。
这也是一支刚硬的曲子。
如果不是被人偶尔发现,女人的故事本有可能成为一个被湮没的秘密。她幼年丧父,十几岁时就为生计所迫沦为暗娼,曾被新政府拿去“感化”。可到了那所谓感化人的地方,她才知道,只要有男人肯花两块钱的手续费,就可以娶一个像她一样被“感化”的女人。
她原是为了不得已,自己卖了自己,没想过还会这样被别人明摆着再卖一回。
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有权力的人的方便,为了男人们的方便。
这个浑身病痛,柔声细语的女人,把那“感化”她的官员狠狠啐了一口。
笛音的曲调急转而上,丝竹的锋棱在笛身的共振之间尽显无余。一支小小的笛子,却有直冲云霄的呐喊声。乱糟糟、暗惨惨、窄仄仄的小楼像是卷起了一道带着白光的风,飘飘摇摇,悠悠荡荡,延伸向远方。
“他真俊俏,像我最早跟着的那一个男人。”女人小声地向叶泽人说着,笑了。
这声音温潋秋其实听得到。女人不会不明白,但她显然是足够大胆的。
“可惜呀,男人都是那样靠不住,”女人怨恨起来,“他们说怎么对你好,都不过是想讨那一点便宜。”
这话说得叶泽人有些羞,只好低着头不接话。
“妹妹看得透,”梅鹤至却毫无压力,“我是个男人,我很明白男人怎么想的。”
“梅先生,我不是说你呀。”女人又柔声细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