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三十
“裘将军,您还是先请回吧。曾委员今天早上恐怕是不得闲了。”
在曾伯龄办公室外挡驾的人是他的贴身侍卫,也姓曾,叫曾之翰,据说是曾伯龄的远房亲戚,是他信得过的人。曾之翰大概三四十岁年纪,一张团脸,是个厚道的面相,浓眉底下却压着一双骨碌碌转的眼睛。他有些发福,军装宽绰得像面粉口袋,说话慢悠悠的,很客气。
“我有急事要面见校长。”裘灏不肯罢休。
“嗐,”曾之翰垂耷着眉眼,做出个惋惜的模样,“我明白,您也是为了那徐衍来的,是不是?他的事您不用担心,已经有人来求过情了。”
“谁来过?”裘灏以为自己得到消息已经算早了。
徐衍据说是昨天傍晚在淞浦城被逮捕的,今天一早特务处就有一张条子送来裘灏这里。
“就是那位白雨庐少将,也是你们的同学,是不是?他昨晚就来了。曾委员待他和别人都不同,有他求情,这事是妥了的。您还是回吧。曾委员办公室里,现在坐着一尊大佛呢,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话音未落,曾伯龄办公室的门猛地打开。一个梳着卷发的妙龄女子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藏蓝白点的长裙,白蕾丝的方领翻出来,罩在一件牡丹红的夹棉外套上,朴素而典雅。
“哦,昀宜小姐,”曾之翰忙抛下裘灏迎上去,“您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长辈们谈话,我去特务处看看我弟弟。”
“昀宜小姐,那个地方你可去不得!女孩子家家的,可看不得那些东西,嗳哟。”他皱起眉来,摇摇头,又摆摆手。
“子翰大哥,怎么你瞧不起我们妇女?”女子含笑道,“当年在出州,我爸爸被叛军押在兵工厂的时候,没有一个男人敢站出来去营救,是我妈步行十几公里,去同叛军交涉。”
“是,是,”曾之翰不住点头,赔笑起来,“昀宜小姐说的没错,谁说女子不如男呢。”
那女子转过脸来,看了裘灏一眼:“这位是……”
“这是曾委员的高徒,”曾之翰忙赶上来介绍,“裘灏将军。裘将军,这是曾委员的干女儿,卓昀宜小姐。”
裘灏和卓昀宜几乎同时怔愣了一下,他们都听过对方的名字。
“久仰大名。”还是卓昀宜先露出一个笑,大方地伸出手来。
“卓小姐,幸会。”裘灏却有些难掩尴尬。
卓昀宜正是那个被他一口回绝过的“好姻缘”,他为表坚决,甚至连她的照片也不肯看。在彼时,这曾带给他几句虚浮的美名,有人说他抛家为国,有人说他不附权贵。可此时他亲眼看见卓昀宜本人,才想起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些拂了女孩儿家的面子。
“你这是忘恩负义!”
一声怒喝传来。原来是卓昀宜背后的门没有关严实。
“曾伯龄!徐衍是你的学生,战场上为你卖过命。宏旸是你的干儿子,是你前辈长官的骨肉。你要是杀了他们,就是忘恩负义,就是罔顾廉耻!天下人都会瞧你不——”
“砰。”曾之翰手忙脚乱地将门扣实了。
那骂声被关在了门里,模糊起来。
“二位,二位,”曾之翰身宽体胖,容易出汗,他拿手在额上抹着,仍旧赔笑,“曾委员有他的难处,他何尝不想救人呢?这——卓夫人心里着急,没处出气,发发火,这我们都能理解,都能理解。可这两件事都和联合会相关,还请二位也都体谅曾委员的难处。”
“谁没有难处呢?可难处和难处,是不一样的,”卓昀宜善解人意地笑着,说出来话却咄咄逼人,“我们的难处就是骨肉亲人的性命,曾委员就是有天大的难处,在我的眼里,也大不过我弟弟的性命。”
曾之翰仍旧垂眉耷眼地笑:“昀宜小姐,我看,这就是女人和男人的不同了。你们看重的是骨肉亲人,是小情。曾委员想着的都是国家大事,是大义呀。小情当然要讲,可大义也要讲。没有曾委员的大义做支撑,哪里有我们讲小情的余地呢?”
这番话他显然讲得很得意,讲到末尾处时擡起眼睛逡巡地看人,预备着检阅这番话的成效。
卓昀宜凝眉听他讲完了,微微一笑:“国家大事就是大义?那么看来窃国者侯一定也是子翰大哥所说的大义了。”
她一句话就把曾之翰噎了回去,还不肯善罢甘休:“大义之大,什么时候成了国家大事的大?大义之大,该是大中至正的大,是不去囚禁和杀害无辜的人,不去迫害和消灭持有异议的人。如果今天的大义不过是大权在握的大,那早晚有一天,它还会是来日大难的大。”
房间里一阵令人难堪的寂静。曾之翰一时竟无话可回。他向来是曾伯龄身边倚重的人,恐怕还没像今日这样被人抢白过。
好在电话铃响了起来,给了曾之翰一个台阶。他听完电话,诺诺应了几声,便转身恭敬地向裘灏道:“裘将军,曾委员说了,请您午饭后再来,他有话要同您说。”
“笃笃。”办公室里响起敲门声。
“进来。”耿金石懒洋洋地应了一句。
来的是赖鸿蒙,他像是刚围着操场跑了几十圈,累得呼哧带喘,脸上的粉刺红亮亮的。
“怎么去了这么半天?”耿金石问,“你不会路上躲懒去了吧?”
“没有,”赖鸿蒙很老实地解释,“特务处管得很严,过几道关卡,送的东西都让他们搜了一遍,还要搜身,费了不少时间。”
“嘿!”耿金石一下子恼火了,“你让他们搜身了?”
赖鸿蒙点点头,垂下了脑袋。
那个窝窝囊囊的样子,看着真叫耿金石生气。
“赖鸿蒙,”耿金石站起身来,伸出手指在他肩头用力戳了几下,“你好歹也是个中央军校的机要秘书。连谢道飞都是我们这里肄业的学生,你到了特务处还让人搜身?你丢人不丢人!”
偏偏赖鸿蒙这个人一点气性也没有,被耿金石这么指着戳着,他也只是逆来顺受地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童。
“去去去,回你办公室去。”耿金石看得心烦。
“是,”赖鸿蒙很老实地给他敬了个礼,还一板一眼地汇报,“吃的穿的用的,一样不少,都送进去了,我亲自交给徐衍前辈的。哦,对了,为这个,也跟特务处的人说了半天情呢。”
“你很不用这么尽心,”耿金石还在生他的气,“咱们长官就是念个同学旧情。那个徐衍到底是个联合会的人,你太尽心尽力了,别人搞不好还要怀疑咱们长官,你不是给他惹麻烦吗?”
赖鸿蒙唯唯诺诺地点点头,转身要走。
“哎,等一等,”耿金石又想起来一件事,“你打听没打听?徐衍是怎么给抓住的?”
“我没打听,”赖鸿蒙诚实地回答,“但前辈跟我聊起来了。他说他在孛州边境打仗受了伤,来淞浦城找大夫看伤的。本来伤都养好了,他今天就该回孛州去的,可偏偏他昨天想看场电影,大概路上被特务盯梢了,就给逮捕了。他还说,还好他们让他把电影看完了,没白花他的票钱。”
“他还主动跟你聊这些?”耿金石有些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