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十四
房间温暖起来,映着淡淡火光,裘灏在火炉前回头,就看见毛毛欲盖弥彰地把脸往被子里埋。
“怎么了?”裘灏走到榻边坐下。
毛毛躲在被子里摇头。
“还是该回家睡,”裘灏道,“夜里会越来越冷的。”
毛毛仍旧只是摇头。
“家里的门我已经修了,”裘灏道,“你别害怕,父亲走了,还有哥哥管你。过完年,你就该准备读大学了,你想读哪里?哥哥一定让你读一个好学校。”
毛毛蒙着头,不动了。
裘灏掀开被角,却看他眼睛湿了,鼻子红了,赧然地低头。
“哭什么?”裘灏心里一软。
毛毛揉揉眼角,避而不答,只是道:“我自己考。”
裘灏静了片刻,道:“我知道,父亲一直偏心,薄待你了。他人都走了,你别再记恨。凡是他亏待你的,哥哥都赔给你。你不要再赌气,更不要亏待自己。”
“我没有赌气,”毛毛抽噎了一声,“我就是……不能回去。”
毛毛的声音又轻又软,哭着的时候更是娇弱得像个孩子,可那半吐半露的话语,那心事重重的音调,却是有了少年人自作主张的神气。
裘灏看着他,微微凑近了些,道:“你知道,是不是?”
毛毛呼吸一滞,不敢看他,只是眼睫微微地颤。
“照片是你放在我桌上的?”裘灏低声问。
毛毛垂下眼睛,默认了。
“你从哪翻出来的?”裘灏叹息着,“一张照片,自己看出来的?”
“我不能回去,”毛毛的眼泪从眼角渗出来,“我不能让你供我读书。”
“为什么不能?”裘灏道,“你叫我一声哥哥,我愿意。”
毛毛咬住了嘴唇。
这名不副实的裘家小少爷,自从猜出自己的身世原委,已经很长时间都没再觉得委屈,也觉得自己不该委屈。可此刻,他又深深委屈起来,自裘灏离家之后这些年间所有的煎熬和孤苦也都一起涌上心头,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毛毛,别哭。”裘灏替他拭泪。
小少爷终究还是习惯性地扑进了哥哥怀里,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
夜渐渐地深了。
□□休息室里的灯已经灭了,只有炉火的光亮轻轻跳跃。
裘灏抱着毛毛躺在狭窄的罗汉榻上。炉火烘着他的后背,他心里燥热,拉开了衣领。
毛毛正迷迷糊糊地躺在他怀里,因为这番动静朦胧地睁开眼,视线从他脸上慢慢下移,看着他的领口。裘灏顺着他的目光看,看到自己锁骨上的疤痕,那是白刃战的时候被人砍了一刀留下的印记。毛毛伸出手指要碰,碰到边缘却又不敢,鼻腔里娇嫩地发出泫然地声音。
“没事,毛毛,”他安抚地捋着他的头发,“都已经好了。”
毛毛含着泪,擡起头来和他对视,眉间浮出哀戚。
这哀戚不再是自怨自怜,而是痛人之所痛。毛毛是在心疼他。
“哥哥。”毛毛痴痴地看他,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别哭。”裘灏捧着他的脸,用粗糙的指腹揩去泪痕。
眼泪更汹涌了,毛毛眼圈儿红了起来,鼻尖和嘴唇也都变得嫣红。他的手指紧紧握着裘灏的领口,握得很紧,裘灏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毛毛勾着头往他怀里凑,湿漉漉、冰凉凉的泪蹭在他脖子上,湿漉漉、冰凉凉的唇吻在他的锁骨上,还有湿漉漉、冰凉凉的舌尖。
裘灏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那湿漉漉、冰凉凉的舌尖,沿着他的伤疤轻轻地舔舐,舔得那伤疤之下仿佛新生了血肉,蓬蓬勃勃地痒了起来。
裘灏一把将毛毛抱紧,往自己的身体里揉。
毛毛闷在他怀里,连呼吸都费力,发出小雀儿一样毛茸茸的声音。
毛毛不是我的弟弟。他想。
他的五脏六腑里都焦躁地蓬勃了,毛毛就像是一笼他及时渴饮的烟雨。他用力地握紧了这缥缈的烟雨,却听毛毛有些惊惶地叫:“疼。”他连忙放了手,毛毛却仍闷闷地贴在他怀里:“哥哥,你的手比嬷嬷还重。”
嬷嬷的手是拿擀面杖,挥舞炒锅的手,毛毛尚且嫌重。他的手是拿刀枪,取人性命的手。
裘灏按捺着,松松地环住毛毛的腰身,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幅薄薄的美人风筝,稍稍不慎,便会折断他伶仃的竹骨,呵破他清透的薄宣。
“哥哥,我也要去当兵。”毛毛在他怀里说。
“好啊。”他的一只手隔着衣料在毛毛腰侧细细摩挲,仍有些心猿意马,不当真地答应。
毛毛把薄薄的手掌放在他的伤疤:“我要护着你。”
裘灏的心脏猛地收紧。他触电一般收回揉搓毛毛的那只手,将毛毛那薄薄的手掌兜进手心,小心地拢起。
满心的愧疚让他不敢直视毛毛的眼睛,只能低着头。他恨不得把锁骨上的伤再撕开一遍,直撕到心口上去,可他的心不干净,不能剖开来给毛毛看。
他只能隔着自己的手掌把毛毛的手放在心口,隔着一句说不出口的忏悔向毛毛起誓。
“哥哥也会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