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六十一
又入夜了。
河滩旁的风光像往常一样,那些吊脚楼、那些无桅无舵的船,都次第点起了灯火。胡琴咿咿呀呀地,小曲也是咿咿呀呀地,唱曲的妇人在面前围拢的客人里,早已看中了人,寻摸机会要抛出眼风去,那人却只低头打牌。
他脸膛发红,喝了不少烈酒,却仍神智清明,很有千杯不倒的气概。然而他一口烟也不抽,旁人敬上再好的烟丝,他也淡淡推拒,甚至于遭了人的奚落,拂了人的面子,也只多饮几杯赔罪。
牌桌上聊着各自的手气,笑着牌品的好坏,也夹着几句粗鄙的话,说旧事,谈女人。
这是上巳之夜,凡属寨子里的青年男女是要在情人坡彻夜唱歌的。虎溪寨有一个洋人开的疗养院,又有一个繁忙的码头,和外界并无隔绝。可寨子里直率又纯真的罗曼蒂克之夜,是将不能直抒胸臆、不懂如何歌唱的外乡客彻底排除在外的,他们也就只得在吊脚楼里,听热络又轻佻的妇人唱几支引逗的小曲。
软帘忽地被挑开了,妇人见是水保走了进来,以为有什么大事,便将歌声停了。
却见水保仍挑着软帘,又让了一个人进门。
牌桌上的人也都转过来瞧。
进门的人是个学生样子,怀里抱着纸笔,神情怯生生的,却是光彩照人的容貌。他往房间里站定了,打量了人,才要开口,却先咳嗽起来。
“哗啦。”
是妇人先前看中了的人丢下了手中的牌,猛地站起身,不由分说将那学生模样的人挟在手臂里,又一撩软帘,出去了。
“怎么走了?牌还没打完,这算什么事?”牌桌上有的人还莫名其妙。
“没有什么,是他的弟弟,”又有人解答了,“他把他弟弟娇的像个女孩儿,不叫他弟弟来这里。”
他们又在窗边伸长了脖子往楼下看,就见那兄弟俩走出了吊脚楼,做兄长的在弟弟背后轻轻地拍着,可那学生模样的青年却像是恼怒地挣开,转身对着他指责起来。
“……是你在这样的地方,你说了今晚陪我去听唱歌的。”
做兄长的沉默了片刻,才道:“是今晚?”
“哥哥!”
裘灏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看见温潋秋是真的生气了,可又像是吓坏了。
“哥哥,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
三月初三上巳节。裘灏不是没记在心上,却总觉得大概就是近几天,没想到恰巧是今日。
“知道。”他伸出手去想要安抚,温潋秋却退了一步,不让他碰。
“你说了你陪着我的,却来这里。”温潋秋气呼呼的。
“哥哥记错了。”
“你也来吊脚楼,”温潋秋还在不依不饶,“你也来妓船。”
“毛毛,我只是来喝酒,打……”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裘灏猛地被刺痛了,瞬间清醒了几分,心口也一冷。
有一种难言的空虚感偷袭上来。这样的空虚感已在他心头盘桓许久,倚赖着烈酒和牌戏,倚赖着醉意和麻痹,倚赖着无意义的调笑和戏谑,才能遗忘片刻。
“毛毛,你不明白。”他敷衍着。
“我明白,”温潋秋抱着纸笔的手愤怒地握紧了,“你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我怎么不明白?你,你还在这里,和……女人!”
做皮肉生意的女人。
这几个字是温潋秋不忍出口的,他心肠软得近乎怯懦。
“毛毛,别闹了,”裘灏有些丢脸,又挟起他来,往河滩上走,“我们回去。”
温潋秋敌不过他的力气,只能狼狈地被他拖着走。
码头旁的人声渐渐远了,裘灏这才听到了温潋秋抽气的声音,他仍有些迟钝地多走了两步,才停下来,扳着温潋秋的脸仔细看了看,又揽住他往怀里带。
“毛毛,我不过是喝个酒,你哭什么?”
温潋秋恍若听不见,还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纸笔,哭得睫毛湿漉漉一片。
裘灏觉得自己很疲惫。
自来疗养院后,这么多年他头一回过这样彻底闲散的生活,却并没有觉到丝毫休养的愉悦,反而更加身心俱疲,脾气暴躁。
“别哭,毛毛,”他有些压不住心头的烦闷,“我们出来喝两口酒,打几场牌,叫人唱几支曲子,怎么了?”
“哥哥,这不是一天两天了,”温潋秋哀哀地擡起了睫毛,“你已经不管我了。”
裘灏想反驳,却又顿住了。
他想这是不至于的。毕竟每天他还要照料温潋秋的三餐,要在午餐后向护士询问温潋秋的情况,也要在晚间归来时陪着温潋秋入睡。但也的确,他花了大把的时间在疗养院之外。上午他总是独自去攀爬虎溪寨周围绵延的山,下午便投入牌局,晚上更是一再丢下温潋秋,去码头边的宵夜摊上,吊脚楼里,才好痛饮几杯本地土法酿制的烈酒。
温潋秋在疗养院总归是安全的,就是出去走走,也往往有人陪着。有时是疗养院的护士,有时是之前半夜骚扰过他的几个小女孩。他约略听人说过,那几个小女孩后来都给温潋秋送了礼,不是为了赔罪,而是为了示爱。温潋秋终于知晓了她们许多奇怪风俗背后的含义,拒绝了之后,却很天真地挽起衣袖来,向她们验证自己是天生的皮肤白,并没有在脸上涂粉。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就这么着捐弃前嫌,成了朋友。
“毛毛,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哥哥也不能处处管着你,只是跟着你。你有你的朋友,哥哥也有哥哥的朋友。”裘灏说着,不耐烦地叹气,看向别处。
“不是这样,”温潋秋还要争辩,“哥哥,你有朋友,以前也有。但你以往总有时间陪着我,现在为什么总是丢下我?”
“哥哥没有丢下你。”
“有的。”温潋秋很固执。
“毛毛。”裘灏严厉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