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 时间与河流 - 托马斯沃尔夫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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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到坎布里奇[1]之后没过几天,一个早晨尤金收到了一封信,写在考究的白色信纸上,字迹十分优美,就像女人写的。信的内容如下:

尊敬的先生:

兹邀请您星期三晚上八点半在科克酒店共进晚餐。如能光临,不胜荣幸。若您接受邀请,可否于七点一刻光临寒舍?地址位于怀德诺图书馆对面的霍利奥克公寓。您真诚的朋友,

弗朗西斯·斯塔维克

尤金把这封简洁、神秘的短信看了又看,即惊讶又兴奋。这个弗朗西斯·斯塔维克是谁?为什么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要请他吃饭?为什么这封简洁的信上任何说明也没有附加?

在纯粹的好奇心驱使下,他想去看看,再者,对于他这个孤身一人首次闯荡陌生世界的年轻人来说,他也非常欢迎任何结交朋友的机会。不过,就在那天的午后,他在哈彻教授有名的戏剧课(他也选修了这门课)上,从一个同学口中获悉:弗朗西斯·斯塔维克是哈彻教授的助手。尤金由此断定这个邀请应该和这门课有关,于是他决定赴约。

就这样,他开始和他这一代人中最奇特、最卓尔不群的一个小伙子相识了,这个小伙子几乎具有艺术家所需的一切才华,但却缺乏施展自己才华的那一点点运气,所以无人发现他,他的剧本也无法搬上舞台。

这次偶然的会面并没有带来什么不幸。他无法预见自己的生活会以何种奇特而痛苦的方式和此人编织、纠结在一起,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初次见面竟使此人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人物之一。每个人都会把这样的朋友看成自己唯一的知己,是与他共同患难、与他的命运休戚相关的人,是他的朋友,他的弟兄——他的对手。那晚见面之前,也没有任何先兆表明他灿烂、明亮的生活会发生悲剧性的转变,会导致可怕的结局。

他们都是年轻人,都满怀年轻人的自负、苦恼和强烈的自尊,同时也都忠诚而谦卑;他们都满怀希望、信念和涉世未深的自信,都才华横溢,充满力量,他们坚信世界属于他们;他们全都出类拔萃,精力旺盛,软弱而坚强,同时也很愚蠢;他们对未来充满狂野的喜悦;他们年轻的喉咙里发出狂野的呼喊,就像山羊的叫声一样;他们深知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就能过上那种人人艳羡的最幸运、最幸福、最美好的生活;他们也知道,那些灵魂深处渴求的名利、爱情也会唾手可得;他们都未遭遇过大的挫折,他们知道自己刚刚二十岁,未来的日子还很长。

初次见面,他发现弗朗西斯·斯塔维克是个中等个儿的年轻人,体型适中,可以说比较柔弱,长着一张愉快、红润的脸,一双棕色的眼睛,一头浓密卷曲的红褐色头发,还有一只尖下巴。那张脸看起来愉快而健康,博学而睿智,特别像十九世纪初的画家霍普纳[2]和亨利·雷伯恩[3]画中的英国青年。那是一张迷人、愉快、敏感而睿智的脸,可是斯塔维克一开口,这种温暖友好的印象瞬间就被破坏了。

他说话的口气怪怪的,让人很不舒服,音调、音质几乎难以形容,但是听过之后就很难忘记。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虽然是男人的声音,但是听来却几乎像女人的声音;不过,他的声音中毫无女人的那种娇柔之气;只是和大多数美国人的声音相比,他的声音有点特别罢了。他的鼻音很重,听起来刺耳而沙哑,甚至有一种金属般的尖厉感。斯塔维克的声音具有一种叫人不大舒服、隐藏的共鸣,具有一种奇特、肉欲、性感的味道。此外,他说话时流露出一种矫揉造作的温情,而且这种温情明显使用过度。要不是此人身上透出的那种自尊、优雅和睿智,他做作的说话方式无疑会使人觉得滑稽可笑。尽管如此,当他一想起有人竟然如此装腔作势地说话时,还是像普通美国人那样立刻产生出一种憎恶、敌对的感觉来。

斯塔维克欢迎他的客人时,原本红润的脸因强烈的困窘涨成了砖红色,就像一个腼腆、敏感的人每次与陌生人见面都会感到痛苦难受一样。他的欢迎仪式显得冷淡而正式,但是这也和他装腔作势的言语一样,是一种遮掩自己腼腆性格的盾牌。

“你好啊!”斯塔维克边说边和他握了握手,他打招呼时嘴唇似乎根本没有动,声音仿佛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很高兴你能来。”

“感谢你邀请我,”尤金窘迫地说道,接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片刻他突然说道:“刚收到你的信时我不知道你是谁,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你是哈彻教授的助手,是这样吗?”

“对极了,”斯塔维克说,奇怪的是,他的嘴像刚才那样几乎动也没动地挤出了这个听起来怪怪的词,该词的意思和“是的”差不多。他红润的面容变得更加通红,更加窘迫。沉默了片刻后,他突然语气轻松地说:“喂!想喝点什么吗?我这儿有威士忌。”和刚才见面时的拘谨相比,这句话听起来热情而愉快。

“嗯,好的,行,”尤金结结巴巴地说,似乎对话题的转变非常感激似的,“我想喝点。”

斯塔维克打开一个小橱柜的门,从里面拿出一只酒瓶,一只虹吸管,还有几个放在托盘上的杯子,并把它们放在桌子上。

“你自己倒吧,”他说,“你想加苏打水还是纯净水?还是……?”

“嗯——怎么都行,”尤金结巴地说,“你不喝吗?你要是不喝我也不喝。”

“好极了,”斯塔维克又说道,“我和你一起喝,我要苏打水,”他加了一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把酒倒进虹吸管里。“来吧,你也倒吧……,”就在小伙子笨拙地操作虹吸管时,他突然又说道:“喂,你介意我边喝边刮刮胡子吗?我刚进门,我想在咱们出门之前刮刮胡子,再换件衬衣。你介意吗?”

“不,当然不,”他很高兴能有这个间歇,“去吧,你就慢慢刮吧。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想边喝酒边看看你的书。”

“行啊,”斯塔维克说,“你就随便看吧。我想这把椅子坐着最舒服。”他把一把宽大的椅子推到台灯下,然后打开了灯。“桌子上有烟,”他的语气听起来古怪、不自然,说完后就进了洗手间。他先在镜子里审视了一下他红扑扑的脸,然后立刻打上肥皂,准备刮胡子。

“你这儿不错嘛。”在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静之后客人称赞道,在这期间唯一的声音就是斯塔维克的剃须刀在脸上发出的刮擦声。

“还行,”他仍然用他造作的声音简洁地回答,因为在刮胡子,他的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剃须刀一直嚓嚓地响着。“你喜欢就好,”斯塔维克边说边放下剃须刀,开始在镜子里查看自己刮得咋样,“你自己住在什么地方?你喜欢吗?”

“嗯,还行吧,我想,”尤金不确定地说,“当然了,和你这儿没法比——我那儿不是公寓,只是一个单间。”

“好极了,”斯塔维克在洗手间里说,“在什么位置?”

“在一条名叫白金汉路的街上,你知道那里吗?”

“哦,”斯塔维克冷淡地说,他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在喉结周围仔细地刮着,沉默了半晌,他终于放下剃刀,“好极了,我想我知道的……你怎么住在那儿?”他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冷淡地问,“是有人给你介绍的那个地方吗?”

“嗯——是的,我来之前就知道了。我认识的几个人租了那套房子,我租了其中一间。”

“哦,”斯塔维克再次冷淡、古板地说,同时把胳膊伸进了一件干净的衬衫,“那你肯定认识坎布里奇这里的人了?”

“嗯,不认识。他们大多是从南方老家来的人。”

“老家?”

“是啊——我们那个州,我的老家,我来这儿之前就在那儿上学。”

“哦,”斯塔维克边说边扣好了衬衫扣子,“明白了。你是从哪个地方来的?是从哪个州来的?”

“卡托巴。”

“哦……你在那儿上过学?”

“是的,在州立大学。”

“明白了……那和你共租一套公寓的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

“嗯,那个人——他是我们那个州立大学的教授,他来这儿攻读教育学方面的学位。”

“读什么?”

“教育学。”

“哦,明白了……那他老婆是干什么的?他有老婆吗?”

“有的,还有三个孩子……嗯,”尤金不确定地说,然后突然笑了起来,“她一天除了在那儿卖嘴皮子之外,别的什么也不干。”

“是吗?”斯塔维克一边仔细地打好领带一边说,“她都说些什么?”

“多数情况下都谈论老家的人——大学里的教授啦,他们的老婆和家人啦。”

“哦,”斯塔维克严肃地说,不过他的声音里依稀透着一丝戏谑的口吻,“她说他们的什么好话了吗?”他一脸严肃地朝外面看了看他的客人,声音里带着一丝窃笑,接着便放声大笑起来,“还是说些——”他沉默了片刻,暗自笑得打颤,那张愉快的脸笑得通红,然后又语带玄机地说:“还是说些损人的话?”

尤金被斯塔维克语气里明显透出的顽皮、粗俗的幽默所感染,也开始大笑起来,然后说:“老天!她只会损人!她就是这样的。”

“有人能幸免吗?”斯塔维克顽皮地问。

“谁也逃不了,”尤金大笑着说,“她经常从校长挨个儿说到讲师。最近她开始讲镇上的人了。那儿发生的所有家长里短的事我都知道。我有个老家来的朋友也住在那儿,他在法学院读书,我俩打赌看她到年底之前会不会说谁的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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