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 时间与河流 - 托马斯沃尔夫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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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七点左右,罗伯特·韦弗突然出现了,当时尤金正坐在利奥波德旅馆的大厅里。他们被拘之后他就没再见过罗伯特。罗伯特过来看他也只是一时兴起,他到来后,几乎连招呼都没打,也不提别的事,就开始直截了当地打听利奥波德旅馆的方方面面——尤金在这儿住了多久了?房间怎么样,面积多大?他是否喜欢住在这家旅馆里?然后他请求尤金带他看看房子。尤金从桌子上拿了钥匙,就带他上了楼。一看到小屋里堆满了书籍和学生的作业,罗伯特忍不住笑了出来。接着他又认真地问这问那:洗手间在哪儿?——尤金给他指了一下。有足够的毛巾吗?——尤金如实以告。租金多少呀?——尤金说每月十二块钱。尤金的回答使他惊讶不已,他变得更加热切和激动了,“不会吧!”“哦,我真傻啊!”“嗯,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他吃惊的样子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尤金满腹疑惑地看着他,因为他显然被对方刚才的热情给怔住了,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突然非常坚定地说:“他妈的,我也要住在这儿!我一直在找这样的地方呀!看看你才付多少钱!这是我听过的最划算的住处了!而我还大把大把地在别处扔钱呢!”他一直住在耶鲁俱乐部,“他妈的,我一定要在这里弄一间屋子,马上搬过来!”

一想到罗伯特要做自己的邻居,尤金却高兴不起来:他最近正埋头教书,而且还在着手完成一个剧本,他可不想成为罗伯特的伙伴,也不想照顾这个醉汉,更不想替这个狂热、绝望、不安的家伙背黑锅。所以他告诉罗伯特,他自己其实并不喜欢利奥波德旅馆,因为这里的房客都是一些年迈古板的人,而且管得又严。此外,他还故意歪曲事实地强调了在此处找房子的难处,事实上并没什么难处:他告诉罗伯特这是一家安静的家庭旅馆,所以老板喜欢接收那些性情安静的常住客,而且更偏爱已婚的中年夫妇,另外现在也没有空房了——后面还有一大串排队登记入住的人呢。然而,他的这一席话反倒使罗伯特更加热切了:他说自己除了未婚之外,完全符合别的条件。他说自己早就戒除以往的小毛病了,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安静、稳重、冷静、勤劳的人了,他说自己已经决定好了,并请求尤金带他去找旅馆经理,而且刻不容缓。

看到罗伯特真的下了决心,尤金也拿他没办法。他们走下楼去找经理。经理从办公室出来,他的瘦脸上带着惯有的谨慎和疑虑,然后和平常一样神情不屑、轻蔑地倾听着对方。尽管尤金把罗伯特吹得天花乱坠,但他既没有正对着他们,也没有瞧他们一眼,而是把他那张瘦脸转向一侧,眼睛看着地面。尤金说他从小就认识罗伯特,他是旧时南方一个显赫家族的后裔,是纽约一家公司年轻有为的法律顾问,是难得的务实、正经的年轻人。罗伯特也不时地插话,声音沉稳、仪态优雅。最后,吉布斯先生怀疑地摇了摇头说他不能确定,还说入住利奥波德旅馆并不容易——尤金听后不禁笑出声来——他接着又说,既然是尤金介绍的,那他相信肯定没问题,诸如此类的话——他还说自己会关照一下的。于是,他开始翻阅那些毫无意义的账簿,他眯着眼睛顺着干枯的手指头查找,像猴子一样嘴里不停地咕哝着。最终,他郑重其事地从盒子里拿出四五把钥匙交给黑人向导,并且交代说“把这两位先生带到这几间屋子去”。他们跟着黑人向导一起进了电梯,然后上了楼。他们看了几个房间,由于很难决定,罗伯特请尤金提了一些建议和指导,并问了很多问题。最后,罗伯特在旧附属建筑区选了一间房——尤金对他的这个决定庆幸不已,因为他的房间在新楼上。

罗伯特次日就急急忙忙地搬了进去。他们共进了晚餐,他看起来兴高采烈,十分开心。接下来的一周,就再没有什么消息了。后来尤金获得的消息不仅使他高兴不起来,而且还使他放心不下。他穿衣服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办公室的人让他赶快下楼去见吉布斯先生。他怀着一丝不祥的预感下了楼。这时,吉布斯先生迎着他走了过来,他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就像吃了某种味道特别酸或某种出乎意料的东西时流露出的表情一样。一看到他,他就震惊、气愤地说:“我的老天!”他喘着气说,“你带来的那个名叫韦弗的人究竟是个什么货色?是你把他带到这里的,”他指责地问道,“是你介绍他过来的。我们原以为不会有问题的。我们居然相信了你的话。那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发疯了吗?他完全失去理智了吗?”他眉头紧皱,脸色像红柿子一样,瘦小的身体也因气愤和激动而战栗着,他用惊讶、责备的眼神看着尤金——他的样子很滑稽,而尤金此刻根本没有心思欣赏这个。

“怎么了,吉布斯先生?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做了什么?”

“哼,”他说,身体因气愤而战栗着,“他昨晚差点把我们都给烧死了。他凌晨三点才回到旅馆,像个疯子似的胡言乱语、行动失常。然后就上了楼,把他的房间给点着了。”

“什么,点着了!”

“哼,一点没错!”吉布斯说,“我们打电话找消防队才把火给灭了。哼,我们所有睡在这里的人能活下来简直就是个奇迹——在凌晨五点所有人熟睡之际,也就是他点着屋子之时,这个疯子开始大喊大叫!哎呀,这个旅馆可不能接收这种人,”他像是在描述一个亵渎了神灵、十恶不赦的恶棍,“我们这里不允许这种人待下去。哼,他会把所有的房客给赶跑的,我们会失去所有的客人。没有人愿意跟一个疯子待在一个旅馆里。这个家伙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呢。听着!”他突然生硬地做出了决定,“他必须滚蛋:我不能再让他住在这儿了!这种人我一刻也不想要。”他瘦小的下巴显得冷酷而轻蔑,他的脸抽搐着,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然后转身走开了,“听着,有人必须为一切损失负责才行!不管由谁来付这笔账,”他的脸看着别处,“但是,付账的肯定不是我们!你可以把这个告诉他。”他扔下这句话就走开了。

尤金立刻上楼来到罗伯特的房间,窝着一肚子火。他感觉罗伯特耍弄了他,利用了他,致使自己要对罗伯特的胡作非为承担一定责任。现在,他本人在旅馆的声望也受到了影响,也面临着必须离开这个舒心、宜人旅馆的境地,虽然他曾经对这个地方多次气恼地咒骂过、嘲弄过。但是现在,在他气恼的精神深处,这个地方却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亲切的魔力。他门也没敲就径直走进了罗伯特的房间:整个屋子一片狼藉,一个黑人女佣正神情愁苦、闷闷不乐地收拾着烧焦发黑的被褥和地毯;镜子也被罗伯特用酒瓶砸破了,她说酒瓶是罗伯特扔在镜子上的。他看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像,一把椅子的残骸倒在地板上,写字台上的一块厚厚的钢化玻璃也破碎了,一面墙上溅满了褐色的污点,那是他把威士忌酒瓶砸向墙壁时留下的。床的一端朝地板倾斜着,那个地方的木条和木板已经被他连踢带踩地弄成了碎片。罗伯特垂头丧气地站在自己一手造成的废墟里。看到朋友进来,他惶恐不安地看着,然后无助地傻笑着,样子很茫然。

“他妈的!别站在那儿傻笑了,罗伯特,”尤金说,“你他妈的是不是觉得很好玩,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当然了,”他继续怨恨地说,“我是个替罪羊。你作的孽却要我来承担后果,我需要替你承担责任。哼,你把事情弄成这样,连我自己也无法再在这儿待下去了。他们也让我走人!”

“让你!”罗伯特打抱不平地说,“哎呀,这不是你的错。你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

“你说得对,我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他回答道,“你应该把这一点告诉他们。哼,我曾经很傻听了你的话,但是你别想再欺骗我了。我苦苦恳求他们,才让你住了进来,可是你却干出这等卑鄙的事来。你要赔偿一切损失。”

“我赔,我赔,”罗伯特连忙说,“我知道这是我的错。他们要求怎样赔我就怎样赔。他们在你面前说过什么吗?”他紧张地问道,“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要你赔偿你所造成的一切损失,然后立即滚蛋。”

“哦,我会赔的!”他认真地说,声音里透出一丝恳求的语气,“可是我不想离开这家旅馆……我再也不会那样了……吉布斯先生想见我吗?”他紧张地问道。

“他当然想见你!现在立刻就去!”

“快点!”罗伯特好言相劝,“你和我一起去吧……他会听你的……你告诉他怎么回事。”

“告诉他怎么回事!哼,他妈的,他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你自己也清楚!你喝得烂醉,这就是原因……不,我才不去呢:我已经替你背了这么多黑锅。你必须亲自去说……你也不要打着我的旗号去。罗伯特,你简直太不像话了!”尤金气愤地大喊道,“天啊,你醉成什么样儿了?难道你疯了吗?”

“唉,”罗伯特阴沉着脸,长叹了一声,“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女人……玛莎!我就是忘不了她,我总是想起她……上帝呀,尤金,假如事情不早点发生的话,我会疯掉的,肯定会的。”

“发生!你希望发生什么?”

他突然使劲捶打起自己的胸膛来。

“天知道!”他说,“一定要解脱才行……这儿……这儿……这儿!”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露出绝望、疯狂的神色。从他迷茫、愤怒的动作就可以判断,肯定发生了什么痛苦不堪、折磨人的事情。在这一瞬间,尤金对他产生了一丝怜悯之情。他不明白为什么罗伯特还想住在这儿,他也搞不清楚这个破烂枯燥的地方究竟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他,或使他产生了兴趣。或许他被整洁有序的上流社会遗弃后,内心感到耻辱的缘故吧。他想待在这儿,以克服内心的恐惧和耻辱,或者想尽一切办法来抚慰自己受伤的自尊。因此,尤金决定再帮他一次。

“罗伯特,”他说,“如果你真的想待在这儿的话,你为何不去找吉布斯老先生,并跟他谈谈呢。你告诉他,你为自己造成的麻烦和损失感到很抱歉,而且你也愿意按他的要求进行赔偿。另外,他要是大声骂你,就只管让他骂吧。他是个脾气很大的老头,他肯定会痛骂你一顿的,不过,就让他骂吧。他喜欢那样。然后你要告诉他,如果他能让你继续待下来,你要保证以后再也不那样做了。如果我能帮你什么的话,我会乐意帮的。”

他马上就答应了,于是尤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过了几分钟,就在他打算上第一节课的时候,罗伯特已经乖乖地站在桌子旁边,耷拉着脑袋接受吉布斯先生的斥责了。这个小老头浑身战栗,眯眼看着罗伯特,用手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他刻薄、恼怒的鼻音响彻在整个房间里。罗伯特满心愧疚、表情忧伤地静听着,时不时还悔恨地应和着对方的责骂,声音里透出深深的敬意。

“您说的一点没错……先生,您说的完全正确……这件事的确很糟糕……只要让我继续住在这儿,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一定会赔偿自己造成的一切损失的。”说完后他拿出支票簿,在柜台上翻开。尤金走了过去,站在他们跟前。老人的怒气渐渐变小了,后来只是偶尔吼几声,就像威力已经爆发的飓风那样逐渐平息了下来。罗伯特开始小心翼翼、奉承地恳求对方——他发誓一定会彻底悔过,然后便感人、神秘地讲述起他最近生活中的变故和悲惨经历,这一切使他发狂并失去了理智,同时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允许他继续待在旅馆里,他今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尤金时而也会插嘴帮腔——终于,吉布斯开始像父亲那样教导起罗伯特来,他瘦削的身体闪烁着光芒,他亲切地弯下身,甚至在他们告别时他还露出了笑容。令他们惊讶的是,他甚至还紧紧地握住了眼前这位知错能改的年轻人的手,并且拍了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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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极其狂躁的三个月里,罗伯特连续七次去了科罗拉多:他坐上火车,在大陆上穿行两千英里,简直就像从时报广场乘地铁前往布鲁克林高地[6]一样。有时候,他会在星期五晚上离开纽约,和玛莎待上十几个钟头,然后会在四五天内再次返回;有时候他会外出一个星期,有一次他竟然三个星期没有返回。在这种情况下,尤金会在五天后收到他的电报:电报上简短地要求尤金把他的信件寄到他在科罗拉多斯普林斯[7]附近下榻的旅馆,其他诸事另行通知,他返回后再做详细解释。

两个星期之后的某个傍晚,尤金正在大厅里坐着,罗伯特走了进来。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地,而且面容也古怪地扭曲着。他朝尤金走去,脸上带着一种僵硬的微笑。尤金向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从僵硬的齿缝间挤出一些不连贯的咕哝声,同时用手指着他的下巴比画着。过了一会儿,尤金才明白他的话,他是想说明自己的下颌和鼻子断了,大部分牙齿都被拔掉了,以便把下颌骨联结起来,现在他不能张嘴,既不能吃饭也不能说话,因为骨折的地方用铁丝固定着。另外,他原本高高的鼻子在鼻梁处折断了,歪向了一侧。

罗伯特瘦得都没了人样,他说他流了很多血,自从受伤之后就再也吃不成固体食物了。显然他已经到了衰竭的边缘,颅骨的轮廓清晰可见,眼窝深陷,双眼放射出前所未有的狂暴、悲悯的光芒。

但是,发现尤金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时,他居然笑了起来,而且不停地笑着,然后愁眉苦脸、不动声色地讲起他受伤的过程来。一天晚上,他开车和玛莎一起驱车驶向科罗拉多斯普林斯,二人都在路边的客栈喝多了,但是按他的话说,当时两个人都“毫不在意”。玛莎开着车,由于天色已晚,他们在盘山公路上开得很快,结果汽车在一个弯道处冲出了路面,摔下了陡峭的路堤,并且翻了三个跟斗,最后撞在一棵大树上。玛莎被破碎的玻璃划得很严重,脸上头上缝了好几针,所幸没有伤及骨头。罗伯特被甩出二十英尺远,昏了过去,流了很多血,他起初还以为自己活不过来了呢。

但是现在,他站在这儿,虽然浑身是伤,但至少还顽强地活着。然而,很明显,这次致命的灾难使他的精神在可怕的绝望中更加坚强了。这是一种自杀式的宿命——一种对死亡的渴望,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具有这种渴望,这种渴望或许像人们渴望生命一样,是人自身的一种强大内动力——只有当罗伯特喝醉的时候,这种渴望才能在他身上体现出来——然而现在,这种渴望却成了他灵魂的一种特性。他已经不在乎生死了,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已经爱上了死亡。显然,鲜活的肉体再也经受不住这种残忍的打击了。这个事实,这个令人震惊、显而易见、客观存在的事实——和任何事物一样——使他陷入毁灭性的绝望之中,使他更加坚信一切都已经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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