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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尤金才二十岁,这是他来到新英格兰的第一年,那年的冬天似乎非常漫长。在人潮中,他感到孤独、失落,在充满生机的大街上,他似乎只是一粒被遗弃的尘埃。那一年,他经常去看他的舅舅。有时候,他会看到舅舅待在那间布满灰尘的小隔间里,趴在一堆各式各样的法律文书上,嘴巴抿得紧紧的,用那只瘦削、僵硬、勤劳的手费力而又认真地在空白处填写着什么。他进来时,巴斯科姆总是连头也不抬,只是平静地说:“你好,我的孩子,坐下吧!我马上就写完了。”有好一阵子,只有外边布里尔低沉的声音、舅舅的钢笔写字的沙沙声会打破这份沉寂,还有响彻在城市上空巨大而低沉的时间之声,它在高空压住了城市所有的嘈杂声,然而听起来似乎遥远、沉重、永恒——不管谁活着,也不管谁死了,那声音都一成不变地持续着。
尤金又一次看见舅舅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两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握成拱形,瘦削坚毅的面容显得专注而沉静。这时候,他似乎逃离了生活中卑微的琐事和耻辱——没有了荒诞不经的言行,没有了令人鄙视的吝啬,没有了锱铢必较的恼怒,也没有什么能使他面容、精神扭曲,也没有什么会打断他的沉思。这时候,他的脸上就满是沉静,满是思索。有时候,他一连几分钟一言不发,他的思想似乎沉浸于时间的边缘,远离了尘嚣。
有一天,尤金去看他,发现他又这样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放下来,悠然沉静地坐着,身子并没有转向他的外甥。最后他说:“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13]
那是春天刚刚来临的一天。那年的春天来得比较晚,带着北方特有的神奇,突如其来。似乎是在一夜间突然迸发而出的,空气中满是诗情与歌声。
那年的春天像一场胜利,也像一个预言——它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欢唱着,跳动着,就像飞往光明的蛾子,好像要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光辉和成就。
尤金的饥渴感开始膨胀: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感到自己身陷浮士德式的大网之中——什么食物都喂不饱他,什么喝的都难以抑制他的焦渴。他像个贪得无厌的动物,疯狂地徜徉在街头,想从路边的鹅卵石上获得怜悯,从无数风景和擦身而过的面庞上找到慰藉,找到智慧,要么他就徘徊在一排排书架前,为那么多没见过、尚不知道的事物痛苦不已,那些已读的、见识过的东西使他头晕目眩、精疲力竭、绝望之极。他想知道一切,拥有一切,成为一切——想使这浩瀚的、人潮涌动的世界中的所有谜团都像他手中的一枚金币那样清晰可辨,实实在在。
春天蓦地来了,他立刻感到欢欣鼓舞,信心百倍。透过舅舅脏兮兮的窗户,法纳尔会堂依稀可见,能听到里面的集市熙熙攘攘的声音。热闹非凡的嘈杂声穿越欢腾的大地传到他耳际,使他胸中充盈着形形色色、骄傲、神秘而富有力量的气息,这一切带着信心,带着魔力,预示着一切困惑都将烟消云散——他渴望征服的世界,他想要喊出的话语,以及吞噬他的饥渴感,来了又去了。下面的市场人潮涌动,活力无限,气象万千,像是巨大成就的鲜活明证。他觉得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比这个地方更具有新英格兰那富有激情、不可思议的特征了:新英格兰粗糙、布满石子的土地,寂寥、凄婉的美,岩石遍布、荒凉的海岸和不计其数的渔场,白茫茫、阴冷刺骨的严冬,如宝石般璀璨的点点繁星,黑色的枞树,还有那一座座温暖的白色小房子,看见它们就会不由得想起堆满物品的储藏室,挂着的熏肉,烈性苹果酒,味美的烤肉,还有爱人那白晳、温暖、丰腴的肉体。
白天,人们身上穿的条纹棉布衣服窸窣作响,人们相遇时一本正经地对视一下;而到了晚上,繁星点点,低矮的屋檐下,丝绸般光滑的大腿在铺着羽毛褥垫的床上翻动,白晳、小巧而又神秘的女人时而轻咬,时而狂乱地紧紧拥抱——那些时常隐匿的心事,抑制的激情,冰冷的炽热。之后,难耐的漫漫严冬终于过去,春天来了,就像现在这样,就像一声充满感情的呼号,就像划过窗前的细雨,就像竖琴曼妙、急促的音符——春天来了,令人欣喜。一夜之间,鸟儿振翅,花儿怒放,河水波涛翻腾,百花姹紫嫣红。春天,这突如其来、触手可及、令人欢喜的春天。
而在巴斯科姆舅舅摆放着办公桌的这个落满灰尘的小房间的八十码开外,可以清晰地表明这种直觉一点没错:显然,这些神神秘秘的人不只是以鳕鱼和烤豆为食——他们也吃肉,大块吃肉。在市场区,每天都有大货车的司机,站在和他们的下巴一样高的肉堆里。男孩们在人行道上拖着成筐的生肉,红脸的屠夫们戴着屠夫们经常戴的草帽,围裙上溅满了血迹,在下面的街道上挥刀砍剁着一堆堆腰肉、后腿肉和肋骨肉,在满地锯末的“冷”库里,一排排冷冻的牛肉挂得整整齐齐。
在中心市场周围,破旧的建筑物一直延伸到港口,船只的气味清晰可辨。这是一片人工填埋形成的地方,以前,船只在满是鹅卵石的地方下锚,仓库也很破旧——黑乎乎的天空中弥漫着七十年代的那种发霉、潮湿、污浊的气息,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绘画作品所展示的那样,这里散发着旧账簿和账房的气味,还有腰缠万贯的傲慢商人和维多利亚马车柔和的辘辘声。
白天,这个区域陷入嘈杂和混乱之中:车身长长的卡车,毛色斑驳的劲马,骂骂咧咧的司机,装卸、运送、派遣、命令的声音,杂乱地交织在一起的商业气息和生活气息。
不过,要是经过白天的喧嚣,晚上来到这儿,要是在这新英格兰特有的倏忽而至的春天之夜来到这儿,要是像过去那些孤独的青年那样来到这儿——像某个来自广袤的美国内地的青年,或者来自南方或卡托巴山区恋家的青年,就会强烈地感受到青春特有的那种痛苦的欢喜之情。这种喜悦会在一阵无声的呐喊中撕扯着自己,这是一种令人自豪、孤寂、欢腾的喜悦之情,这是一个让人欣喜若狂、无形、难以捉摸的时刻——那种庄严、辉煌的时刻一去不复返了,而他在所有的期望和百万个直觉中,希望用生机勃勃、美好的东西装点这一时刻。他想用一个漂亮情妇的大腿、乳房和腹部使这一时刻变得有血有肉,他想出人头地,获得辉煌的成就,想把美酒中的这份喜悦元素提取出来,想永远畅饮这份欢乐;但是,在这一切的中心,是对消亡的痛苦感知——每个时刻的消亡,白昼的消亡,另一个特别春天的消亡。
或许真正使新英格兰美妙神奇的正是那些日子里的这种欢欣感,这种挥之不去、神奇的充实感,这种感觉时刻盘旋在那些日子的空气里。也许答案很简单:也许只是这个步履轻柔、突然到来的春天太过于美妙,带着易逝的喜悦乍然拂过,像精灵般让人半信半疑,带着某种令人迷惑、精灵般、梦境般、模糊的声音,在严酷、冰冷的寒冬过后,在美丽和凄凉之后,在寒霜和冰雪袭过鲜活的肉体之后,显得异常美妙;而肉体对这种侵袭的抵抗,就像抵抗一个野兽般敌人的残酷袭击。所以,这些人尖酸刻薄的言辞、僵硬的动作、畏缩而狐疑的神情、紧抿的嘴唇、通红的鼻尖和搜寻式的眼神都是那些为了保护自己、与大自然和整个世界做艰苦抗争的人们所真正具有的。
不管怎么说,那天行将结束之际来到这儿时,尤金感到的不是结束、疲倦和一无所获,而是一种不断加强的喜悦,一丝隐隐的满足感。空气中弥漫着市场的奇妙气味和海水的气息,当他走在仓库和商店波纹状的锡制遮雨篷下,踏过光秃秃、铺了鹅卵石的人行道时,上百种肥沃泥土的浓郁气息扑鼻而来:有薄板条木箱浓烈、刺鼻的味儿,有桔子、柠檬和柚子发出的令人想家的酸味儿,有烂白菜、烂桔子的腐臭味儿;有鸡肉热乎乎、石灰般的冲鼻味儿,冷冻鳕鱼和牡蛎的味儿;此外,还有菜园子那清新、湿润的味儿,有生菜、白菜和新土豆的味儿,它们娇嫩的外皮上还沾着芬芳的泥土,装了箱的芹菜也发出宜人的清香;还有香瓜——熟透了的金黄色香瓜摆放在芳香的干草上;还有各种热带水果的混合味儿,有香蕉、菠萝和鳄梨。
春天柔和、微妙的空气使所有这些气味具有了一种新鲜、宜人的活力:它使人行道上的柏油渗漏出来,使古老仓库里凝聚了八十年的各种香味缓慢而淡淡地飘散了出来——包装箱发出的轻微松香味,半个世纪累积下来的黏稠物厚厚地粘在老仓库的壁板上,其中有麻绳、柏油、松节油和纤维的气味,有浓糖蜜、人参、刺鼻的藤条、树根和旧麻袋的气味,有新磨的棕色咖啡发出的清新、浓郁、扑鼻、令人愉快的气味,还有燕麦、成包的干草和麦麸的气味,有箱装的鸡蛋、奶酪和黄油的气味。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各种肉类的气味——冻牛肉、诱人的猪肉和小牛肉,还有脑子、肝和肾的气味,腰腿肉、肚子和猪脸肉的气味;有生肉和熟肉的气味,因为在那个肮脏街区的楼上,在其中的一间屋子里,屠夫、面包店老板、银行家、股票经纪人和哈佛大学的学生们紧挨着彼此,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最好、最鲜嫩的牛排,冒着热气的面包和带皮烤的硕大马铃薯。
而且,人们也总能嗅到海水的气息。在那些又脏又暗、烙上岁月与金钱印记的街区,建筑物一直延伸至码头,因此人们总能感觉到海水的脉搏,而这里本身就是人工填充而成的一块地方。时而会有一辆卡车在阒无人迹的石子路上轰隆隆地开过去,一条街道沿着港口伸展开去,一家家脏暗的小服装店、饭馆,一辆辆大马力货车,车厢门敞开着,里面空空的,温热、陈旧的车板散发出的阵阵气味,车轮和车轴的气味,全都扩散至很远的地方。
最后,水边有一座座巨大的码头和仓库,一日的忙碌之后,这里看上去平静且充满了活力。它们矗立在那里,显得巨大而丑陋,但又因其中的各种劳作和忙碌而具有了一种强烈的美感;它们保持着自己的本色,并不因周围的忙碌而更富生机,巨大的砖墙像悬崖一样高耸着,里面交错着轨道,巨大的火车可以进出其间。现在,一天终于结束了,它们像一只只困乏却生机勃勃的动物,不停地喘息着。某个人的脚步声会在幽深的地方发出遥远而孤寂的回声,同时传来卡车远去的咔嗒声和工人说“晚安”的声音,接下来便是浓浓、神奇的寂静。
然后,要说的是大海——当海水碰触到海港的土地时,它显得美丽而神秘。海浪与波涛中携带着大地特有的芳香,摇晃、拍打着覆盖了钢筋混凝土的港口。海水里,海藻拧成了一股股长长的带状物;海水中传来桅杆和带壳动物腐烂后的那种泥灰气味。海面上有一艘艘大船——其中有货船,有打鱼的纵帆船,有驶往纽约的干净、洁白的夜航船。现在,这些船都沉静而雄姿勃勃地停泊在那里;还能看到一串串明亮的灯光,微微泛光的铜管乐器正在那里演奏,还有豪华的船上酒吧——这是漆黑水面上欢乐与奢华的象征,是爱的象征,也是漆黑的波浪上柔软腹部的象征——视野所及的这一切,精灵般的五月融汇的各种气味,都给这位年轻人带来了难忘的记忆和许多难以言说的印象。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是所有的荣耀、爱情、权力、财富、逃离、四处漫游、清晨大地的崭新景象,以及实实在在、令他狂喜的充实与满足,都构成了他的希望与信念。
当然,这一切都可以在新英格兰找到,但恐怕只有一个孤独的外来者才能够尽情发现这种潜藏的快乐——尤其是这个来自南方的男孩,因为只有这个南方人用他那颗心才可以真正意识到北方的神秘之处:这种神秘存在于他的梦中,存在于他那童年的预感中,这种神秘就像忧郁的海伦一样,不管他如何设法掩饰这一点,尤金始终相信它的存在,并经常回想起来。当然,对于那个此刻坐在州街不起眼的办公室里满脸青筋的、吝啬的老人——巴斯科姆·彭特兰而言,虽然他现在远离所有这些辉煌,但他和这个小伙子一样能感受到这种东西,尽管某个初来乍到的人第一次见到他时可能会说:“瞧,这就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东部人形象!”他年轻时曾过着孤独、悲惨的生活,然后从老卡托巴州来到这里,他曾见识过、感受过这些东西,虽然他经常抨击这里的人、抨击这里的气候和生活,但是新英格兰就是他跑来真正生活的地方,也是让他最能感受到温情的地方。
此刻,他沉思、迷茫地盯着自己握成拱形的手。突然,一道闪光突然从大脑深处迅速闪过,载着那些毫无关联、那些真正属于过去生活的部分片段一闪而过,于是他说道:“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兽的魂是下入地的呢?”[14]
他默然沉思了片刻,然后又伤感地说:“我是一个老人。我已经活得太久了。我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有时候这一切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然后他的眼睛又转回到旷野,回到失去的土地上,回到被埋葬的人那里。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希望你礼拜日能来。哦,一定要来!一定要来!你舅妈肯定想见你。是的,一点没错,我印象中她说过。要么,她可能想去看望她的哪个孩子。我不知道,对于她要干的事儿,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影子都不知道,”他嚷嚷着,“当然了,”他不耐烦、轻蔑地说,“我从来不知道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不知道,真的,我真的没法告诉你。我已经不再关注她说什么了——哦,一点儿都不关注了!”他的大手在空中挥舞着,“喂!”他生硬地使劲敲着尤金的膝盖,咧着嘴,眼睑下垂的那只眼睛透出一丝杀气,“喂!你能和他们哪个人连贯地谈话吗?他们有谁会做出理性、富有逻辑的回答吗?我亲爱的孩子!”他大声说,“你没法和他们交谈。我肯定地告诉你,你没法和他们交谈。你不如迎风打口哨,不如往尼罗河里吐痰,没准这对你更有好处。年轻时,人们会向他们袒露灵魂中的一切,会使自己积累的才华枯竭——他的智慧,他的学识,他的处世之道——想竭力使他们配得上和他交往——可是到了最后,他会发现什么呢?哼,”巴斯科姆舅舅怨恨地说,“他会发现和一个弱智者说话纯属浪费精力!”他生气地哼哼着,然后皱起脸,模仿一种古怪、装腔作势的女人声音,鼻子里哀叫道:“哦,我觉得很不舒服!哦,天哪,就是现在!我突然又感到不舒服了!哦,你不再爱我了!哦,但愿我死掉算了!哦,我今天起不来了!我希望你能从镇子上给我带点好东西来!哦,你要是爱我你就给我买一顶新帽子!哦,我没戴的了!”说到这儿,他的声音里又增加了几分怨恨的吼叫:“和其他女人一起上街使我感到羞耻!”
然后,他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突然转身又敲了敲尤金的膝盖:“研究人类的恰当途径——哼!”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他固有的那种恐怖怪相,然后狡诈地低声说:“诗人说过要研究——女人吗?我想问问你:他说过吗,嗯?根本没有!”巴斯科姆舅舅大声喊道,“应该是男人!男人!男人!不是别的,而是男人!”
他又沉默了。然后,他带着浓重的讽刺口吻继续说:“你舅妈喜欢音乐,你可能已经发现你舅妈喜欢音乐了。”
事实上,音乐是她生活的慰藉:她不停地在女儿送给她的小留声机上播放着那些伟大作曲家的唱片。
“你舅妈喜欢音乐,”巴斯科姆不紧不慢地说,“也许你以前以为——也许你觉得是她首先发现了它——也许你以为它是你舅妈自己的专利和发明——但是你错了!哦,是的!我的孩子!”他冷漠地吼道,“你也许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你错了——哼!”他慢慢地转过身,大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种恶意质询、讽刺的意味,“《第五交响曲》[15]是女人写的吗?你舅妈崇拜的那个理查德·瓦格纳,是个女人吗?”他吼叫着,“绝不是!她们的大作在哪儿呢——她们伟大的交响曲,她们伟大的画,她们的史诗?《纯粹理性批判》[16]难道是在女人的头脑中形成的吗?西斯廷教堂[17]天花板上的宏伟巨作难道是一个女天才创作出来的吗?哼!你听过有哪个女人叫威廉·莎士比亚吗?写《李尔王》的那个人难道是个女人吗?你知道哪个名叫约翰·弥尔顿的年轻女士写出了优秀的作品吗?你熟悉那个歌德小姐,那个迷人的德国姑娘吗?”他冷笑着,“也许你曾经从伏尔泰小姐或者乔纳森·斯威夫特小姐的作品中得到了一些启迪?哼!哼!哼!哼!哼!”
他停了停,直愣愣地透过双手盯着前方,然后又立刻缓慢而清晰地接着说:“那女人把那棵树上的东西给了我,我的确吃了。啊!是的!喂,我的孩子,你看到了!喂,简言之,你看到了她们最适合的工作。”他突然充满激情地看着小伙子,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他嘶哑的声音颤抖着,“诱惑者!偷禁果的人!魔鬼的使者!这就是自古以来她们所干的事情——让大脑疯狂,使男人的灵魂从崇高转向堕落,转向诱惑,转向毁灭!她们爬动着,匍匐着,侵入男人心中和思想中孤独的地方,辗转逶迤地进入他最隐秘的生活中心,就像一条虫子,把一个健康的果子吞噬殆尽——伪装成蛇,伪装成狡猾的狐狸来干这一切——这个,我的孩子,就是她来到尘世的目的!她们永远都不会变的!”然后,他把声音压成一种不祥的、预言似的低语,神神秘秘地说:“小心!小心!别被她们骗了!”
很快,他又恢复了他那种冷静、从容的声调和举止,然后,他像是在给一条狗扔一块骨头似的,语气勉强、毫不相干地说:“当然了,你舅妈是一个相当有头脑的女人——相当,也就是说,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当然,她的头脑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我再没和她说过话,”他冷漠地说,“我不会听她说什么。我想她和我说过礼拜天让你来的事儿!不过我不知道。不,真的,我不知道她到底计划干什么。我有我自己的兴趣,大概她也有她的。当然,她有她的音乐……是的,一点没错,她一直和她的音乐为伴,”他冷漠而又轻蔑地说。然后,他的视线越过他的指尖,全然把她抛在了脑后。
然而,巴斯科姆曾经年轻过,也曾经体验过各种痛苦和疯狂。他一度也尝尽了任何恋爱之人都曾体验过的那种折磨。路易丝给尤金说过很多他的事情,对于这些,巴斯科姆也不否认。有一次,她突然猛地俯下身子,好像巴斯科姆不在那儿似的,她对尤金低声说:“哦,是的!他现在对我够冷漠的——可是有一阵子,有一阵子,我告诉你!——他对我很疯狂的!这个老傻瓜!”她突然怨恨地轻笑起来,好像她说的事情和自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似的。然后,她突然俯身向前,好像要继续刚才专注的思索,她低声说:“真的!那时他很疯狂!疯狂!疯狂!哦,他没法不承认!”。然后她又大声叫起来:“他的眼睛一分钟都不能从我身上移开!要是其他男人那样看着我,他就会发疯!”
“这是真的,我亲爱的!真的!”巴斯科姆舅舅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气恼和否认,他的态度突然发生了令人惊奇的变化,平静、和蔼地承认了往事。“哦,是的,”他又说道,眼睛盯着他拱起的指尖,沉浸在往事之中,“这些都是真的——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真的,我都忘了,可这都是真的。”然后他轻轻地摇着瘦削的脑袋,微闭的眼睛盯着下面,轻轻地吸了吸鼻子,闭着眼温柔地笑了笑,陷入了被动、漠然的回忆中。
路易丝说,结婚后有一两年,他像个神经病似的,被可怕的猜忌折磨得要疯了。这猜忌像一片布满瘟疫的乌云潜入他的灵魂,使他喘不过气来;像被毒质浸黑的舌头,侵入他的血液,沿着他的血管匍匐向前,让毒液侵入他的心,侵入他大脑中的沟沟壑壑,最后,他的大脑中布满仇恨,浸满毒药,受到毒害,变得疯狂,精神错乱。原本瘦削的身子变得像骷髅一样骨瘦如柴;妒忌和恐惧像秃鹫一样吞噬着他的内脏,他所有的生命能量,生活的力量和热情,都被这场恶毒的大火烧得精光,差点儿把他的健康、事业、理性全都毁掉。然后,它突然离去,就像它来时一样。他的生活又恢复到以前根深蒂固的自我中心,他对妻子越来越厌倦,想到她时会神情冷淡,他把她遗忘了。
然而她,可怜的人儿,像只被困的兔子,面前是一只蜷伏的老虎,瞪着黄色的眼睛,催眠似的虎视眈眈。她不知道他是否会跳起来,伸出爪子袭击她,还是会冷漠地走开。她被他起初的热情和无法理喻的、疯狂的猜忌给弄懵了,她头晕目眩,无所适从。而后的那些年,她不知所措,充满怨恨,然后,她又被他随后突如其来的冷漠弄得更加痛苦——他对她非常冷漠,每次总是一连好几天似乎全然忘记了她的存在。他和她同住在一个小房子里,可他却很少注意到她的存在。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把炉门摔得砰砰直响,不管什么样的生食,他都胡乱地把它们剁个粉碎、和成一团吃掉。她和他说话时,他总是轻蔑而又不耐烦地回答:“你刚说——说什么!哦,你在说——什么啊?”然后就走开了,神神秘秘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要是他成了世间阴谋的受害者——要是上帝抛弃了他,人们都耍弄他,欺骗他,他就在地板上打滚,用脚猛踢墙壁,冲着茫茫的天空嚎叫、诅咒。
往往在这时候,路易丝会一边在留声机上放着瓦格纳的曲子,一边把她的小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她学会了投入、热情地自言自语,甚至和她的锅碗瓢盆像模像样地说话,因为她擦洗这些东西时,她会和它们说话。要是砸了哪一个,她就责备它,把它从地板上捡起来,拍打着它的底部说:“不行,别这样!真淘气,你这个坏东西,你!”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时,这些自言自语还时常会夹杂着阵阵笑声。她会俯身看着自己的锅子,轻声地笑着,笑得起劲时,她嘴里还会发出“哎哟”的尖叫声。然后她会遗憾地摇摇头走开了,至于在笑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有天晚上,当巴斯科姆一面跺脚一面嚎叫着发布他的长篇檄文时,她打开了小留声机,打断了他。这是一张费城交响乐队灌制的唱片——《女武神的骑行》[18]。巴斯科姆先是被惊呆了,片刻之后,他愤怒地冲向那台可恶的机子:它竟然会放出如此美妙、有力的音乐来和他抗衡。然后巴斯科姆停住了,因为突然间,他注意到路易丝站在那机子旁,从鼻孔里发出阵阵笑声,还时不时狡黠地看着他,发出一阵高亢、具有穿透力的咯咯声。巴斯科姆还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把很大的切肉刀。他大叫一声,转身逃回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房门,既恐惧又苦恼地大喊:“哦,妈呀!妈呀!救救我!”
这一切让路易丝乐不可支。她一遍又一遍地放着这张唱片,鼻子里不停地哼哼着,然后发出一阵尖厉的笑声:“哎—哟—哟!”她笑弯了腰。
此刻,尤金看着这老头儿,有了一种和过去重逢的感觉。他认为,老人若能将他所知的一切都说出来的话——那些鲜活的昔日岁月,逝者的声音,所有的痛苦、骄傲、疯狂和绝望,过去生活中的百万个场景与面孔——就会展现在他面前,就像一颗无价的珠宝,就像老人们留给年轻人的遗产,这一切将成为所有生命活动的终结,成为所有生命活动的成就。他强烈的饥渴只是一种回忆:他认为,只要他能说出来,他的饥渴就能得到满足。
在那一刻,他似乎看见了时间、黑暗时间的面孔,闪现在人类记忆中的百万个门栓,逝去的美国人的面孔,他们生命中的百万个瞬间,巴斯科姆在十几个圣坛上照亮了他们。巴斯科姆被爱和疯狂所磨折,漫步在这个国家的无数条街道上,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满是车辙的大路上,两只骨骼粗大的手合拢在一起,在黑暗中嘟囔着,在广袤、严酷的苍穹下,一个瘦骨嶙峋、苦恼的身影蹒跚地行走在大地上。星光照在他的脸上,黑暗拂过他的脸:他来自荒野,来自于戴着圆顶呢帽的男人和穿着撑裙的女人,来自于浓密、泛黄的记忆,来自于时间、黑暗的时间,来自于那个比撒克逊领主、所有的骑士、先锋部队和骏马驰骋的时代还要久远的时代。
无一错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
这一切都消逝了吗?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老头儿说。
波士顿又呈现出凄凄惨惨的景象:树叶飘飞,云彩破碎。荒野中没有爱的呼喊了吗?
“——很久很久了。我活了很久了。我经历了那么多。我可以告诉你很多事儿,”巴斯科姆声音嘶哑、疲倦而冷淡地说。他的目光呆滞,眼神里毫无光泽。此刻的他显得疲惫而苍老。
突然间,小伙子眼前出现了一幅奇怪而令人费解的画面,在随后的年月里,这幅画面经常浮现在他眼前:一群老头儿老太太正围坐在桌边吃饭。这些人都很老了,比他舅舅还要老。这些老头儿老太太的脸看起来都很虚弱,就像是破旧、泛黄的瓷器。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性别,他们看起来都一个样,个个孱弱不堪。年轻时,他们都相互认识。男人们都酗酒、打架、嫖妓,都彼此憎恶,也都爱恋女人。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被年轻人能体验到的那种无奈、堕落的恐惧所吞噬。他们悄然扭动着嘴巴,面如铁灰,内心痛苦不堪;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对其他男人的奸诈的仇恨——他们害怕他会成功,在他失败时,他们欢呼雀跃;听到、看到他受伤、受辱或被挫败,他们就喜不自禁。他们不敢坦承自己内心的想法,害怕遭到同伴的嘲笑;彼此谈话时,他们言语谨慎,注意措辞,喜欢贬损对方;他们用谎言掩盖激情和信仰,故意说一些明知是谬误的话。然而当他们在夜色中走在漆黑的路上时,他们会迎着怒号的大风仰天长啸,将其快乐、喜悦和力量长吁而出。在黑夜沉静的空气里,他们感受着白雪的气息,看着雪花纷纷而来,轻柔地撒在窗玻璃上,然后悄然、温柔地落下,使大地的步履寂静无声,让他们心中暗自充盈着自豪的喜悦,使他们的胸中感受到了迫近的预言。他们每个人都心怀上千个欲望和梦想;人人都想得到财富、权力、声名和爱情;人人都视自己为杰出的天才;人人都惧怕并憎恶生意场和情场上的对手——在人群中,他们会用充满敌意的眼睛冷冷地瞪着对方,他们像公鸡一样高昂着鸡冠,他们充满妒意地看着他们的女人,透过肩胛骨感受着别人的注视和侧目,他们仇恨那些具有白皙的脖颈、撩动情欲的头发、因征服了女人而神情孤傲的男人。
他们也曾年轻过,也曾痛苦过,奋斗过,如今,这一切都已消逝:他们温和、虚弱、亲切地笑着,说话时底气不足,彼此对视时,他们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欲望、敌意和激情。
至于那些老太太,她们坐在那儿,面容枯黄,腰部干瘦。她们已经远离了年轻时的大喜大悲,年轻时的狂乱、希望,年轻时的热血沸腾和苦恼。除了对老龄和死亡,她们对一切都不再感到痛苦和恐惧。这位曾经是个忠实的妻子,众多孩子的母亲;那位是个淫荡、性感、不贞的女人,是十来个男人的狂浪情妇。
这位是她那个被戴了绿帽子的丈夫,第一次发现她和另一个男人在床上时,他像个痛苦至极的动物高声地尖叫着,而那一位就是被他捉住的奸夫;这里还有一个男人,他在得知妻子不忠时,心里反倒升腾起一种堕落变态的快感;他为之亢奋,还极力催促她再找些新的情人,他苦苦哀求她设法奚落他,他的痛苦使他感到满足——现在,他们都成了苍老干瘪的老人,一个个都像泛黄的瓷器。他们温和、凹陷的脸看着彼此,没有仇恨和爱恋,也没有欲望和激情;他们淡淡地笑着,记忆里满是微不足道的琐事。
他们不再想做什么出众的事情,也不想再争夺第一;他们不再疯狂、妒忌;不再仇恨对手;不再渴望出人头地;不再为工作烦扰,也不再耽于希望之中;他们不再转向暗处,在墙上把手关节打得鲜血淋漓;不再因羞愧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再因挫败和孤独而高声咒骂,也不再用痉挛的手撕扯着床单。这一切,他们都说不出来了吗?他们都忘了吗?
这些老头儿为什么说不出来了呢?他们曾经饱尝痛苦、死亡和疯狂,然而他们所有的语言都变得迟钝、陈腐。他们曾蹒跚于荒野,踟蹰于蛮夷之地,见过人被杀后鲜血流入大地,没有任何声响;他们见过这一切,也流过鲜血。他们的激情、痛苦、骄傲和无数生命中鲜活的时刻都去了哪里?这一切都逝去了吗?他们都哑巴了吗?小伙子发现,他们坐在一起时,彼此的目光狡猾而邪恶,好像他们的大脑中储藏着狡诈、歹毒的智慧,好像他们拥有医治我们所有忧伤和过错的良药。可他们通过邪恶、阴谋的眼神交流,决定不把这些药给我们。或者,他们只是在满足、疲惫、冷漠地大吃大嚼?他们拒绝说话,是否是因为他们说不出来,因为连他们的回忆也变得了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