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浪
风浪
饶是心中有所准备，这场惊涛骇浪仍是来得比宣珩预想的更迅疾、更凶猛。
冬至的阳光灿烂之后，便是连日的阴雨和风雪。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寒风愈发冷得刺骨。文武百官下了朝，个个行色匆匆。只有城里的百姓忙了一年，依旧喜气洋洋地准备过年。
宣珩凭借许姝的那些小玩意儿，很快同孙一心熟络起来。不消几日，他便轻轻巧巧地在皇帝面前点了工部的火。
江南这等富庶之地，近年来税收锐减、流民不断。先有谢凝当朝痛陈刑部枉法，后有宣珩不经意间揭示工部贪赃，再加上御史清流日日在朝中念经似的苦谏，皇帝沉着脸，终于放手让人彻查。
崔穆确有几分本事，在谢凝的乘胜追击前仍咬牙坚持。钱益之则不堪大用，没几天就涕泗横流，伏在地上苦苦求皇帝再给个恩典。很快的，工部就迎来一场大洗牌。
京中诸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不止宣珩，就连姜芮都夜夜宿在书房，看得阿云愁眉苦脸。
两个书房只隔了道连廊，姜芮不时去寻宣珩，拿着线报书册面对面地商谈。一来二去，姜小姐中意的文房用具就占满了宣公子的书房。
那些笔墨镇纸多是来自之前精心挑选的聘礼，待宣珩见了，便是又一番暗自欢喜。
“这孙一心也是个奇人。如今工部上下都无心做事，只有他还总拉着我，问那个江南的匠人找到了没有。”
今日难得偷闲，宣珩聊完正事，又拣了些轻松的话同姜芮说。
说来姜芮也不曾料到，许姝的技法竟如此精妙，惹得孙大人心心念念，定要找来纳入麾下。
指尖灵巧地摆弄着那个机关盒子，姜芮含笑道：“待忙完此事，倒不妨问问阿姝。她若有意，他日入朝亦未尝不可。”
早先她就同谢凝商议过，如何在朝中增设些女官职位。如今只有寥寥几个挂名官职，用来召人入宫给皇子皇女们讲课。不过待此番整饬吏治之后，假以时日，她相信此事亦能推进下去。
宣珩知她这份心愿，忽然问：“那你呢？”
姜芮半眯起眼：“我么？便是宰相之位亦不嫌高。”
她随意披着件玄色斗篷，懒懒靠在椅上，答得气定神闲。宣珩心头一震，已能想象出她信步走上朝堂的模样。
见他不说话，姜芮扬了扬眉：“怎么？夫君不喜？”
宣珩回了神，朝她笑得情真意切：“我盼那日早些来，也好过过宰相夫君的瘾。”
姜小姐被他笑得心神微乱，难得红了耳尖。
然而壮志凌云，却道阻且长。
就在崔穆看起来已穷途末路之际，他同邓忠发起了一波猛烈的反攻。一夜之间，户部大半官员都被翻了旧账，稍有些证据的被立马捉拿。邓忠难得亲自上书弹劾宣尚书，痛陈户部十大罪状。
皇帝阴沉着一张脸，准了他的奏折，下旨将人软禁于府邸。
听到这个消息时，姜芮正在醉吟舫同叶辛会面。她前日得了确切线报，漠北正往京城方向暗中调兵。叶统领还未到而立之年，却深谙京中形势变化。心知此事非同小可，他并未多言，只说自己会留意布置。
当阿沅神色肃穆地进屋，把邓忠突然发难的消息告诉两人时，姜芮从叶辛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安。
叶统领匆匆离去，姜小姐也没有耽搁太久。
她刚到宣府，便见宣珩跟在父亲身后，面沉如水地踏进庭院。门外很快布满了卫兵和岗哨。负责看守的是近卫副统领，一副职责在此的无奈模样，却将整个宣府围得严严实实。
沉声安抚完府中众人，姜芮轻轻拍了拍颜夫人的手臂，柔声劝她莫要忧心。
甫一踏入书房，宣珩便蹙眉问她：“你既去了醉吟舫，怎的还回来自投罗网？”
姜芮将方才的经过说了，又道：“我让阿竹捎信去了隐岫斋。”
此番交锋，姜太傅作为刚结亲的亲家，并不适合此时发声。谢凝本就咬着崔穆不放，让他设法在外部施力，自是更容易些。
“这半年多动作频繁，邓忠亦已注意到我。留在府外，我也做不了太多。”
姜芮神色如常，转而询问起今日之事。宣珩细细说了，最后露出几分懊恼：“近日只顾着漠北动向，我却不知邓忠已摸到了户部头上。”
“户部之令不出京畿已久，便是他再想攀扯，也寻不出大错来。”姜芮声音清冽，语气淡然地说着些不怎么好听的实话。
宣尚书露出几分无奈，随即瞥了眼窗外，拧眉低声道：“圣上未必不知。”
姜芮手下一顿，明白他忧心的另有其事。
“自前几月立储之后，圣上心思愈发难猜。我不忧心邓忠能查出什么，只是……”
只是皇帝疑心日重，看谁都像乱臣贼子。眼看朝堂局势要一边倒，他便又想着要敲打敲打这边。姜芮心下了然，禁不住冷哼一声。
“邓忠此举实是昏招。他在江南护漕的那些破事，可不如户部的这些旧账经得起查。”
既然漕运名义上也归户部管，那便让御史台的那群清流喊得再大声些，把这笔烂账好好清算一番。
姜芮眸光凛冽，微微露出些杀气。宣珩心下一惊，忍不住道：“但是漠北——”
“不兵临城下，怕是打不碎那尽在掌握的春秋大梦。”
河西的兵马已做了准备。叶统领审时度势，必定也会加强防备。逼邓忠彻底露出野心，未必是件坏事。
被这大逆不道的发言震了一下，宣尚书嘴唇微抖，看了她半晌，终是一言未发。宣珩早在初识时便已见识过，此刻只抿紧了唇，神色微妙。
见两人并未反驳，姜芮心下稍安，转而换了轻快的语气，含笑道：“父亲同夫君皆连日操劳，正好趁着这次休养几日，好好陪母亲过个年。”
随后她真的指挥着府中众人，兴致勃勃地装扮起来。
阿云跟着她忙前忙后，不时朝宣珩的书房投去忧心忡忡的目光。宣公子近日来愈发像自己父亲，沉默寡言，每次看着姜芮都神色晦暗。
最配合姜芮的是颜夫人。她似全没见着府外的层层卫兵，饶有兴致地给姜芮出主意布置庭院，又笑眯眯地给众人准备红包。整个宣府被她们这么一闹腾，倒也有了几分过节的气氛。
除夕那夜，颜夫人让人将府上所有的灯都点上，热热闹闹地喊大家守岁。姜芮甚至提了酒食，笑吟吟地给门外的守卫们送去。大抵是叶辛说过什么，那副统领见了她颇有几分不好意思，顺势说了几句吉祥话。
夜色渐深，一番喧闹之中，姜芮敛了笑意，独自敲开了宣珩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