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巳时五刻为什么不理?
第69章巳时五刻为什么不理?
她故意停顿一下,拉起长长的声调,“话说大汉文帝年间,山东临淄地界有个妙手仁医,名唤淳于意,表字仓公。此人生性刚直,悬壶济世,从不弃贫嫌贱。这日齐王府三公子得了怪症,差人擡着珠宝金银来请,淳于意却道,‘公子不过是酒色伤身,等候三日。’却撂下来使,径自往贫民窟去了。”
有已经坐下的,应和,“好郎中,真好郎中!”
她露出惨然的神色,“谁知这一拒,便种下祸根。不过月旬,京兆尹府衙门忽来锁拿,说淳于意故意用虎狼药谋害人命,来告者正是那齐王府的长史,高堂之上,公正廉明,将淳于意押解到了长安城。”
她停顿有序,绘声绘色,不似旁的说书先生,只顾着用现成的套话来敷衍人,她的目光在场下人里面逡巡,语气抑扬,仿佛自己就是那戏中人,“淳于意冷笑三声,对天感叹,‘某行医三十载,活人无数,今日方知,人心不如权势!某所救之人,今日无一人来救某,某所学之术,今日倒成了来杀某的利刃!’”
座下感叹连连,却没有多少人敢大声说话,有些害怕担事,早就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溜走了。
敲了几声鼓,她继续往下讲,“且说淳于意膝下有五女,最幼者名唤缇萦,年方十四。淳于意被押走时,望着家中儿女,仰天长叹,‘某家中五个孩子,没有一个男儿,到了危急时刻,又有何用?’话未说完,小女儿咬破朱唇,口中说,‘女儿如何?便是用爹爹的续命针,扎神阙、透命门,也要留爹爹活路!’竟是一路不辞辛苦,随父亲到了长安城。”
台下唏嘘一片。
“说那淳于公到得刑场,刽子手举起白晃晃的鬼头刀,旌旗阵阵,烈酒冥冥。一道朱红令箭,就要落到地上。满场朱紫俱震,忽闻马蹄裂空……”
她说到这里,有意不说了,满堂寂静,竟然听不见一点杂声。惟有外面闹市纷纷,里头的人仿佛都站在刑场上,看见那满身血污的淳于意,即将丧命于鬼头刀下,连朝将惊堂木重重地一拍,“原是那缇萦连夜血书的陈情表,送到了未央宫。”
“好啊!好!”
“生有此女,与生男无异啊!”
一阵鼓点渐促,她的声音也变得如泣如诉,“那缇萦道,妾的父亲曾多年为官,齐中都称赞他为人廉洁平正,后来弃官从医,救死扶伤,自认为没有过错之处。如今按照律法,妾的父亲应当获罪受刑。妾父有冤,谁能明鉴?苍天有眼,谁能明鉴?”
“死去的人不可复生,受过刑的人不能重新长出肢体。一旦手起刀落,他想要改过,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若是原本无罪,无辜受到牵连,刑罚已下,如同出弓之箭,怎样也不能回头。妾一介微末女流,别无所长,只知道一点这样的道理,妾愿意没为官婢,替父亲赎罪,好让他自新。”
鼓点慢慢地缓下来。
“文帝看了这封陈情,十分触动,不免也滚落泪来,赞叹此女,万岁陛下口中说,‘好一个肉刑一施,万世难补!速传旨,淳于意免罪,着即修订刑律,废除肉刑!’”
铜磬声响起,缓慢,悠长。她念完了下场诗:“这正是,孝心直贯斗牛寒,蝼蚁竟能撼泰山。莫道裙钗无胆气,未央宫上月姗姗。”
座中有人调笑着问她,“姑娘说书,说得好。可我觉得还差一点儿,所以大伙的茶钱,姑娘还包不包了?”
连朝愣了一下,说,“包的。”
原本还沉闷的氛围,瞬间松泛了起来。不少人笑着啐他,“甭听他的,他跟你贫呢!”
有人感叹,“我听了这么多回说书,台上的人自己讲自己的,台下的人各听各的。难得觉得感同身受,恨不得也跳到场上去,分辩个明白。”
连朝在短暂的时间里,整理好自己的思绪,趁众人说话的间隙,她将声音往上提了提,眼中含泪,“诸位,戏文不是凭空捏造,而是确有其事。这样的事情,不仅西汉有,东汉有,隋唐有,到了咱们这一朝,也屡见不鲜。小女子虽唱的是前朝故事,想诉的却是这古今同悲的一桩冤!”
“我冒昧地想写《缇萦救父》的故事,就是因为我的阿玛也遭遇过这样的事。他在南边为官时,衣食住行与百姓无异,想民所想,忧民所忧。每逢荒年,为了赈济灾民,将官仓余粮全部发放,自己以萝卜干佐米饭充饥。离任来京,钱粮清楚,并无亏空。谁知祸从天降,无端被卷入黄学士贪墨案,收押刑部,三载有余。身为女儿,不能无用。但是我走投无路,只能寄希于此。列位!”
她哽咽着,“当年缇萦能上书御前,今朝太平治世,万岁治隆唐宋,德比尧舜,难道听不见民间的苦与难?天下这样的不平事,难道只有我家门前这一桩?今日你我一言不发,来日奸臣贼佞坑害到自己家中,又指望谁能站出来为自己求个公正?今日之京城,难道也缺仗义之人吗?”
她话音刚落,便自外进来一群兵丁,将里外团团围住,为首的副指挥迎面喝道,“来人!此女在市井中煽风点火,意图不轨,给我拿下收押!”
粗糙的绳子,将她的手捆紧,明明今天天气很好,可是从屋里往外看,什么也看不清楚,一片花白,撞入眼帘。。
耳畔的厉喝还在继续,“此乃罪女,谁容许她在此鼓吹谋逆?将余下一干人等,一并收押,听候发落!”
一团布不由分说塞进她嘴里,让她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芸芸地,面面相觑的人们。
霎时觉得不知道刚刚缇萦的故事是在唱戏,还是现如今的自己正在唱戏。
她重重地“呸”了一口,把碍事的布料吐掉,大声说,“请诸公给我一条出路!请诸公为我做个见证!缇萦上书,救父免死,今我有冤,为何阻拦!难道真的是心中有鬼,所以来堵我的嘴?今日堵住的尚是弱女子的口,不知来日被阻塞的又会是谁?”
长久的沉默,只有身后加重的力道,要催折她的脊背,“带走!”
她这样被押送着,迈过门槛,不知道会被送到哪里去。
北风徐徐吹在脸上,不知道是谁可笑。还是心中,或只是脸上,有些沉寂般地发凉。
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极其细微的,“她有冤情,大人,您没听见吗?她有冤情,为什么不理?”
马上迎来呵斥,“不要多管闲事!”
也许是因为阵仗太大,外面有不少人探头围观。屋里的人见状,反而更加有气势起来,有人挺起胸膛道,“为什么不能管?你们能不分青红皂白过来抓人。军爷,我们为什么不能管?”
有人窃窃私语,“这不就是那个,只管太爷嫖/娼,不许百姓进青楼!”
有人纠正他,“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连朝顺势说,“军爷来抓我,想必是知道我的冤情。请各位帮我做个公证!请各位协助军爷,禀告有司,重审我阿玛的疑案!如今太平盛世,必不会允许无故当街拘人。各位今日就是见证者,何不随我一同去官府?来日戏文曲词,也一定会千古流传各位的义举!”
寥寥人响应她。
她不死心地还想继续喊,人已经被推搡着要被带走,身后众人起先慷慨激昂,眼下迟迟不动。似乎都有所顾忌,不愿迈出这一步。
有个很年轻的声音,“我愿随她去官府。”
她循声望去,是个年轻的书生,脸上稚气未脱,有种被圣贤书洗礼后,还未踏入浊流的清澈。或许在旁人眼里,为一个毫无利害关系的陌生人挺身而出,实在是一种愚蠢。
他一脸仿佛要去赴死的正义,简直有些发邪,“子孟子曰,‘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你们不去,我要去!我相信天理昭昭,这位姑娘不会无故鸣冤。我也相信陛下圣明爱民,不会让小人得逞让百姓寒心。”
他越说越激动,“姑娘,我跟你去!你没有状纸,我为你写状纸,你求告无门,我帮你求告。你有冤不便诉,我来帮你讨一个公道!”
“你从哪冒出来一高个子啊你?”副指挥也许是见多了这样的人,显而易见地有些头疼,“干你什么事?她在这里说书,影射官府,妖言惑众,是不守妇道、诽谤朝廷、大逆不道的重罪!轻则流放,重则凌迟,要流放到黑龙江去,你这么想死?回去读你的书,不好吗?”
“我不!”他答得很嘹亮,“要带她走,也带我走吧!”
副指挥懒得与他再多说,“得,一起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