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卯时六刻留到死。 - 朕的一天 - 平章风月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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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卯时六刻留到死。

第54章卯时六刻留到死。

她轻轻吸了口气,皇帝身上是好闻的龙涎香,轻灵空远,无声萦绕。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像以往无数次对话一样,反问他,“离开?”

她说,“如今日小翠所说,奴才们等您亲口说出‘离开’二字,等了三年。”

她露出讥诮的笑,“万岁爷这样质问我,是以什么作为理由?从慈宁花园,我能与淳贝勒说上话,到您捡到的那本书,再到之后的种种,什么偷盗东珠、在行宫、在木兰……衣服上的人告诉我上用东珠每次使用都会当面交割清楚,能够纵容一切发生的除了您我想不到别人。能恰好捡到那本书,在一天之内让于总管查到我,能让内廷宫女与外朝贝勒在宫内甚至是御前传递荷包,轻而易举地相见,御前伺候主子的常泰都能心甘情愿地为淳贝勒传话,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您?我想短暂一程的同路,应该不很值得您,倾注那么多的时间吧?那不妨让我猜猜是什么?”

她装作在认真思考的样子,完全无视皇帝眼中渐次升起的薄怒与敏锐,“是因为先帝?还是因为我们曾将要被指婚给宗室,您担心我们之中有人另有所图,是安插在宫中的眼线?还是贵太妃?还是我们被选入宫中就是我们有罪?是害怕先帝崩逝之交,从我们嘴里说出些您不爱听的话吗?或者这些都猜错了,谁都不是。是拜敦?”

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有喑哑的艰难,轰隆隆地,不知道是不是风,她咽下一口气,蛮横地继续说,“您迟迟不愿意动拜敦,和您迟迟不愿惩处张存寿,有什么两样?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是您不知道,他贪权自大,卖官鬻爵,残害忠良?他所倚仗的权,他的钱,他所作所为所有的资本,都来自于您,或者您的阿玛?”

“真的是忌惮吗?还是舍不得吗?”

“还是默许这样做,为了声势,为了所谓的制衡,还是别的什么?”

她盯着他的眼睛,逼问他。

“您真的,彻彻底底,从头至尾,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来。

“这就是您说的,可以不必自己去想,都交给您想吗?”

皇帝并没有如她预料一般动怒。

他很平静地听她说,听她问,直至说完,因为离得太近,都能感知到她因太过急促的斥问而余留的低促喘息。

皇帝慢慢地伸出手,虚虚抚过她的脸廓,继而轻托起她的下颚,带着考量一般,拇指沿着唇畔,翠凉的扳指就贴在她的肌肤上,指腹不轻不重地擦过她的唇线,最终手上使力,压在她的唇上。

这样可以更清楚地看见她的脸,她的一双眼。

连朝下意识要说些什么,他的手指沉沉地压着,唇齿不小心蹭过温热的指腹,她眼中骤然掠过慌张,最终闭上了嘴。

皇帝深凉地笑了。

他在她眼中,原来是这样的不堪。

“是啊,你很聪明。”

皇帝微微低眉,“是朕对你太好,纵容你藐视天威,毫无矩度。”

他的手柔和地划过她颊侧,沿着脖颈而下,声音温润得像是情人间的呢喃,“朕是天子,富有四海。天下万民,悉听遣派。不是朕善待他们的女儿,他们才会为朕尽忠。而是朕哪怕杀了他们的女儿,他们也须得磕头,叩谢天恩。至于你,”

他的手最终落在她襟前的钮子上,指腹承托起并不重的铜鎏金圆纽,若有所思地,摩挲。

声音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喑哑与退止,“你宁肯舍身,让那样的人触碰你。就为了问这个。你竟然不惜至此……可他怎么敢?他怎么可以?”

“连他都可以,朕,是不是也可以。”

他的眼中有难解与炽烈。目光顺着来时的路,缓缓定格在她的唇。

流畅的线条,柔软的唇瓣。他近乎生出一点卑微的仰望,像是俯身在尘埃里,却不敢再接着往上,又或者他惧于看见她的眼睛。

因为那双眼澄澈如水,干净明亮,带着执拗,每当凝视一次,几近于是一场审判,偏偏又不愿舍弃,甘愿一次次地去看,去探究,直面冠冕堂皇下连自己也不愿明示的虚伪和丑恶。

压抑不住的心火,恨不得汹涌,恨不得葬身于滔天的欲念,最好把什么都烧了,干净的不干净的都烧了,烧透了,烧尽了,烧得什么都别留下。

“要不要把你留下来,最好是关在某一处宫殿里。你要恨朕也好,咒朕也罢,都没有关系。朕要把你留住,留到老,留到死,我们就这么彼此折磨一辈子,谁也别放过谁,好不好?”

他似乎要拨开那颗纽子,“朕并不是没有这个本事,也并非没有这个念头。相反,朕时常起念。朕是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富有四海。而区区一个女子——”

“天下之大,朕即是法。你,明白吗?”

连朝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地跳,令人几乎要窒息。她死死地盯着他,而他毫无保留地回望她,目光从未像今日这般大胆,仿佛只要轻轻一望,就能望到彼此的心里去。

他最终收回了手,伴随着极轻的一声叹息,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朕从来不是你口中的仁君,所以你最好害怕一点,不要试探朕到底会不会杀你。”

她笑了一声,像冰落在台阶上。

“所以我们最好什么也不要求,什么也不能怨。最好什么也不要为自己争,更不要去听去问,只需要老实本分地在宫中,熬到二十五岁放出宫即可。又或者更久,在这里老死,病死,怎样地死了。”

外头的光映进来,与室内的光辉映照,映照出千千万万个影子。

他问她,“我的确有图有谋,因为继位初年朝堂上有无数风言风语,因为先帝不只有我一个儿子,因为我想留下你。宫中无衣食短缺之苦,无荒年灾年之忧,留下来有什么不好?就算是一枚棋子,做我的棋子有什么不好?天下万民都是我的棋子。你之前心里晓得这一切,不是也做得很好吗?”

连朝此时无暇再去想其他,心中有极大地惘然,慢慢地回落,像是春日晴明时,空气中无所依凭,漂浮的蛛丝。

她不再去看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外头太冷,还是别的原因,她的指尖发凉,从袖管之中,拿出那张单薄却温热的纸。

她双手托着那张纸,跪在了皇帝面前,深深叩首。

皇帝凝望着她,忽然很希望,她不要开口。

她随后将那叠纸展开,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念出了第一句。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他仿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只有她的嘴唇,在他目光之下,无声地、固执地开合。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他站在她面前,安静地听她,如同千百年来无数个忠臣一样,念完了这篇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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