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番外（五）

赵宝珠都不知道他当天是怎么回到吏部的。他浑浑噩噩地下了差，回到家，待堂岛床榻上才终于觉得身下不是松软的云朵。叶京华的突然出现就像是一段幻梦，赵宝珠在短时间内受到了太多惊吓，隔天再想起来，竟一时分不清那到底是他做的梦还是确有其事。

不过很快刑部那边传来消息，他的青州渎职一案被宣判为不实，诉状被原样打了回去，赵宝珠才敢相信当日发生的一切确实是真的。

渎职一案水落石出，赵宝珠清白分明，心中总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赵宝珠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觉得有些不安——他这真是欠了叶家那位公子一个大人情，赵宝珠在心中盘算着如何才能换上这份恩情，随即便想道那日他犯傻邀请人家上门的事。

印象中那位叶少爷似乎还答应了？赵宝珠模模糊糊地想道，但很快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人家定然也只是出于礼节说说罢了，不能当真。

如何还叶京华的人情这件事一连困扰了赵宝珠好几日，同时吏部中每日事物繁忙，时不时就有人找赵宝珠麻烦，搞得他焦头烂额。

这日，赵宝珠正与他在京城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御前侍卫蓝煜坐在酒楼里对饮。

赵宝珠拿起酒杯，将里头的酒液一饮而尽，再‘砰’的一声将杯子放回了桌上：“蓝兄，今日真是多靠了你——”他抬起头来，眼圈有些泛红地坐在对面的蓝煜：“若不是蓝兄恰好经过，我今日恐怕就真有些麻烦了。”

自从赵宝珠入吏部以来因着自己宁折不弯的性子得罪了许多人，收到对他不满的人或明面上或暗地里的威胁也是常事。青州渎职一案刚刚结束，今日他一下职却就被不知从哪个简陋小巷中冲出来的一大堆小混混围住，若不是蓝煜正巧经过，恐怕场面不会太好看。赵宝珠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那群小混混背后必定是有对他不满的世家大族暗中指使，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

“真不知道这种事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赵宝珠将酒杯满上，又是一口灌进了嘴里，抬头对蓝煜道：“他们难道不明白自己已经占了太多并不属于他们的好处了吗？为什么他们可以如此不知廉耻？”

在他对面，蓝煜微微皱着眉头，有些担忧地看着赵宝珠。在见少年又要将面前的酒壶倒满时，他伸手按住了酒杯：“赵大人，别喝太多。”

赵宝珠动作一顿，这才反应过来这本该他答谢蓝煜的酒宴，到头来却变成了他一个人在诉苦。赵宝珠很是不好意思，他红了面颊，讷讷地放下酒杯，有些尴尬地说：

“对不住，蓝兄，我——”

蓝煜用一个柔和的摇头打断了他，道：“您不必向我道歉，赵大人。驱散纠缠官员的流氓是我应尽之责，您也不必为了这个感谢我。”他说到这儿，勾了勾唇角，道：“再说，今日「醉仙居」这一桌好酒好菜，还得谢过赵大人。”

为了答谢蓝煜一直以来对他的帮助，赵宝珠今日特意在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之一醉仙居设下了宴席，虽然只是最低等的菜肉席，但是菜式已经十分精美，味道也很好。赵宝珠闻言，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对蓝煜道：

“合蓝兄的胃口就好。”

时间已经很晚了，赵宝珠也不好让蓝煜一直在这儿听他吐苦水，说着便朝一旁的店小二挥了挥手，掏出钱袋准备结账。当拉开不算鼓的钱袋上的链子时，赵宝珠眉梢一动，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些许肉疼的神情——吏部主事一个七品官儿的俸禄实在微薄，付清这顿饭钱意味着赵宝珠接下来的月余都要吃面饼子就咸菜了。

不过有面饼子也是好的，赵宝珠暗暗想道，以往在村里树皮都被剥下来吃的日子还有呢。虽然他如今的日子辛苦，可到底是比没当官前好上不少，赵宝珠很是知足。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店小二走近，对他说：“赵大人，您这桌的账已经被结清了。”

此时，赵宝珠正在数钱袋里的碎银子，闻言骤然诧异地抬起头：“什么？！”

店小二重复了一遍：“您的账已经结了。”

赵宝珠瞪圆了眼睛，接着扭头看向蓝煜，见他也是一脸惊讶，朝赵宝珠摇了摇头示意账不是他结的。见状，赵宝珠更加疑惑了：“这……这怎么会呢？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店小二笑了笑，道：“赵大人，您多虑了，我们自己的账怎么会搞错呢？”

说罢，店小二便转身走了。赵宝珠疑惑又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见那店小二停下了脚步，转身朝他暗示般地指了指楼上。赵宝珠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抬起头，目光游移片刻，忽然凝在了一抹凭栏的白衣身影上。

只见二楼的一处雅座纸窗半开，里面隐约洒出些烛光，正好照亮了小半张冷玉般的侧脸。

那位姿容若仙人的叶家公子正半垂着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看向了他的方位，不过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纸窗在赵宝珠眼前阖上。

赵宝珠一惊，微微长大了嘴，双颊不自觉发热的同时脑中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不会是这位叶公子帮他结的账吧！

赵宝珠觉得自己是疯了，可又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人会帮他。他愣着神与蓝煜一同走到了店门口，终是在迈出店门之前收回了脚步：

“蓝兄，恕我不能送你了。”赵宝珠忽然抬起头，对有些惊讶的蓝煜道：“我方才看见一位友人也在店内，得去打个招呼。”

蓝煜闻言点了点头，不疑有他：“那赵大人快去吧。”

赵宝珠便与他辞别，转身又往店内走去。然而他这一进一出间，店内的人早已换了一波，赵宝珠在人流中努力辨认着二楼上雅座的方向，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方才叶京华在的是哪一间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店小二趋向前来：“是赵大人吗？请跟我来。”

赵宝珠一愣，遂跟上店小二，一路穿过人群来到二楼某个角落处的偏僻雅座。店小二也没说是谁让他来的，只略略朝赵宝珠福了福，便转身走了。

赵宝珠看着雅座纸门上勾勒着竹叶的倒映，有些犹豫，可想到叶京华之前对自己的帮助，终是鼓起勇气抬起手在门上敲了敲。

门内的人并没有问他是谁，只道：“进来。”

赵宝珠暗暗提了一口气，拉开了雅座的大门。门内有些晃眼的烛光倾泻而出，赵宝珠睫羽微动，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最里边的叶京华。

他依旧穿白衣，半倚着栏杆，乌发由一只华美的玉冠束起，被雅座内的其他人簇拥在中间，一双琉璃眼眸正直直望向他。

赵宝珠骤然红了脸，几乎是逃避般地低下了眼。

他俯下身，咽了口唾沫，道：“打扰诸位雅兴了，我——”他没拿准主意怎么介绍自己，然而下一瞬，便听到里头的人道：“赵主事，请进来说话吧。”

赵宝珠闻言一愣，遂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低着脸走进了雅座里。就在他走进的同时，本来围坐在叶京华周围的其他人忽然默契地让出了一条道来，给赵宝珠留出了在叶京华旁边的位子。赵宝珠在满场中也只认识叶京华一个，便大喜过望地走过去坐在了离叶京华一个身位的地方。

在他坐下后，满场的公子哥似乎也没人好奇他是谁，都自顾自地说起话来。赵宝珠见状暗暗舒了口气，本来他也只是想向叶京华说几句话而已。

“……叶大人，方才——”

赵宝珠刚想将问题问出口，叶京华就忽然看向了他，眸中光芒微闪。赵宝珠登时顿住话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尖，从叶京华的神情中看出丝缕不满——是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叶京华静静看了他片刻，道：“上回不是说过，你我不必用尊称。”

赵宝珠恍然大悟，略微思索了片刻，小心地看向叶京华：“那……叶公子？”

叶京华轻轻蹙了蹙眉。

赵宝珠一惊，赶忙换了一个：“叶大人年长于我，若是大人不弃，我叫大人一声叶兄可好？”

这回，叶京华略微顿了顿，而后似是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算是认下了。赵宝珠松了口气，刚想着世家少爷脾气果然是古怪些，便听闻叶京华道：

“宝珠今日为何会在此处？”

男子的声音犹如金玉相击般优美动听。赵宝珠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样的声音念出来，浑身一震，猛地感到面颊上的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