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金智妍推开剪辑室厚重隔音门时,里面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鹅颈台灯。巨大的显示器荧光幽幽,映着林夏薇伏在桌面的背影,瘦削得有些伶仃。纪录片的剪辑已经开始收尾了,tk那边专业的剪辑师在负责收尾的工作。林夏薇便全身心的投入毕设的创作中,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咖啡因和一种近乎凝固的疲惫。金智妍的脚步声很轻,但林夏薇还是像被惊扰的猫,倏地擡起头,眼底是熬夜熬出的红血丝,迷茫地看向门口。
“几点了?”林夏薇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干涩沙哑。
“差一刻五点。”金智妍把手里拎着的便利店袋子放在堆满硬盘和资料夹的桌角,“天快亮了。”她目光扫过林夏薇面前摊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密密麻麻的文字是《时差症》修改中的分场脚本,旁边摊开的导演笔记上,涂改和批注的痕迹几乎覆盖了原本的字迹。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苍白疲惫的脸。
金智妍无声地叹了口气,从袋子里拿出还温热的牛奶盒和三明治,推到林夏薇手边:“先垫垫。朴教授那关,光靠咖啡和你的脑细胞是熬不过去的。”
林夏薇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一个苦笑,伸手接过牛奶,指尖冰凉。她拧开盖子,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回屏幕,定格在脚本结尾处那个反复修改、却始终无法让自己满意的场景。练习生对着破裂的镜子,大学生对着模糊的视频……教授那句“理解,需要更普世的情感共鸣”像紧箍咒,死死勒着她的思路。
“卡住了?”金智妍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拿起林夏薇丢在旁边的空咖啡杯看了看底部干涸的褐色痕迹,皱了皱眉。
“嗯。”林夏薇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xue,声音透着浓重的倦意,“‘理解’……这个词太重了。朴教授要的不是粉丝的感动,是能让所有人都产生共鸣的‘懂得’。我好像……钻进自己那条时差隧道里,找不到出来的路了。”她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些过于私人化的情绪……要怎么沉淀?”
金智妍沉默地看着她,没直接回答剧本的问题,反而问:“他快回来了吧?巡演最后一场?”
“嗯,澳门。后天。”提到李叙温,林夏薇眼底的焦躁似乎被冲淡了一丝,但疲惫感更沉了。她下意识地点开手机,屏幕解锁,置顶的聊天框里,最新几条信息的时间戳带着首尔、东京、曼谷、新加坡的时差。
「彩排结束,场馆好大。声带还行。」附着一张从舞台中央仰拍的穹顶照片,巨大的灯光架如同钢铁森林。
「香港场结束。汗快流干了。」这次没有照片,只有一行字。
「新加坡落地。机场看到这个,顺手。」下面是一张星巴克城市杯的照片,印着鱼尾狮的图案。
「刚彩排完,累。但澳门蛋挞,名不虚传。(一个馋嘴表情)」时间显示是几小时前。
林夏薇的回复依旧简短,间隔漫长:
「穹顶像星空。保护好嗓子。」
「多喝温水!」
「杯子真好看。下次别‘顺手’了。(一个捂脸笑的表情)」
「蛋挞!羡慕!给我留一个!(一个眼巴巴的猫猫头)」
指尖划过他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林夏薇的目光在“累”字上停顿了几秒。她几乎能想象他发这条信息时的样子,靠在后台冰冷的墙壁上,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手指在屏幕上敲下这个字时,连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一种混杂着心疼和同样疲惫的酸涩感涌上来。
“他倒是记得清楚,”金智妍瞥了一眼屏幕,语气听不出褒贬,“东京的御守,曼谷那个彩陶盘子,新加坡的杯子……等他回来你就可以开个环球纪念品仓库了。”
林夏薇扯了扯嘴角:“他说都是‘顺便’。”
“呵,”金智妍轻哼一声,“从东京塔‘顺便’到曼谷夜市,再‘顺便’到新加坡机场的星巴克?这‘顺便’的成本可不低。”她站起身,拍了拍林夏薇紧绷的肩膀,“你再熬下去,灵感没榨出来,人先垮了。眯一会儿,天亮了再说。”她语气不容置疑,指了指旁边那张堆着外套的简易折叠床。
剪辑室的门在金智妍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台灯昏黄的光晕里,只剩下机器低沉的嗡鸣和屏幕上闪烁的光标。林夏薇听话地合上笔记本屏幕,走向那张小床。
困意如同涨潮的海水,终于漫过了意志的堤坝。林夏薇抱着手臂,蜷缩在冰冷的折叠床上,外套胡乱盖在身上。窗外的天空,已透出一种疲惫的灰白。
——
朴教授办公室的门再次在林夏薇面前打开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悬到了喉咙口。一夜的混乱思绪和短暂的睡眠并未带来清晰的答案,只有更加深刻的焦虑。她把连夜赶出来的、涂改得面目全非的分场大纲和主题阐述文稿双手递过去,指尖冰凉。
朴教授接过那叠纸,花白的眉毛习惯性地微微蹙起。他看得极慢,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令人窒息的沙沙声。窗外明亮的阳光斜射进来,落在林夏薇绞紧的手指上,她紧紧攥着手心,指甲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的软肉,带来一丝微弱的、支撑般的痛感。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夏薇的目光落在教授身后的书架上,那些厚重的理论书籍和影碟封套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斑斓的光晕。她想到了急诊室刺眼的灯光下他滚烫的额头,想到了樱花雨中那个带着无尽疲惫却无比真实的吻,想到了纪录片素材里那个蜷缩在片场水泥地上、指尖神经质地颤抖的身影……
终于,朴教授放下了最后一页纸。他摘下眼镜,用指关节揉了揉眉心,那锐利的目光重新投向林夏薇,带着审视后的沉淀。
“修改方向……对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上次那种咄咄逼人的压力,“‘理解’的普世性,开始显现了。把练习生对着镜子练习时,那种对‘被看见’的焦灼,和大学生在深夜反复观看模糊视频时,那种隔着屏幕的‘无力靠近感’,用更视觉化的、更有象征意味的镜头语言去呈现。比如,”他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镜子的裂痕,屏幕的噪点……这些具象的‘隔阂’,比直白的情绪宣泄更有力量。”
林夏薇屏住呼吸,用力点头。
“但是,”教授话锋一转,手指点在她脚本结尾处,“这个‘同框’的意象——出道画面和赴韩机票。太直白,太私人化了。像是……只写给你自己看的日记。”他擡起眼,目光如炬,“‘理解’的瞬间,需要更含蓄,更有余韵的出口。想想看,还有什么东西,能承载那种跨越时空、彼此确认的‘懂得’?一种……更沉默,却更强大的媒介。”
日记……私人化……林夏薇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戳中了最隐秘的软肋。她张了张嘴,想辩解那机票对她意味着什么,那十三年的时差有多沉重。可迎上教授洞悉一切的目光,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她只是更紧地攥住手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明白了,教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我会再想。”
走出那栋压抑的大楼,初夏上午的阳光带着灼人的热度兜头浇下,刺得林夏薇微微眯起了眼。后背的薄汗迅速被蒸干,留下一点黏腻的不适感。朴教授最后的提问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更沉默,更强大的媒介?什么能承载那种确认?她茫然地穿过校园里喧闹的人流,耳边是教授那句“只写给自己看的日记”,反复回响,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准确。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麻木地掏出来,是李叙温的信息。
「落地仁川。累瘫。但回家了。(一个瘫倒的小狗表情)」
「给你的‘顺便’纪念品,什么时候来拿?(眨眼表情)」
家。这个字眼刺了她一下。她擡起头,望着首尔熟悉的街道,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却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她的“家”在哪里?是那个她租和陈安安一起租住的小公寓?还是这条她追逐了十三年才抵达的异国街道?又或者,仅仅是在有他的地方?
——
卧室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尘土、纸张和……甜腻油脂的气味。林夏薇推开门时,这股味道扑面而来。窗外的天光已经彻底暗了下去,城市灯火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光带。
林夏薇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疲惫地呼出一口气。朴教授锐利的评价和那个悬而未决的结尾,像两块巨石压在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需要一点东西,任何东西,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凝滞。
她打开门走出去喊道:“我真的要崩溃啦!”
卧室里的陈安安快步走出来,表情惊慌:“怎么了,怎么了!”看到瘫坐在地毯上的林夏薇,陈安安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学学我,放宽心,总能想出解决办法,你越紧张压力越大反而越没办法处理。”
手机提示音响起,林夏薇点开。
消息对话框里一张拍立得照片的扫描版静静地躺在那里。
林夏薇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那张小小的、带着独特质感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巨大的、光线迷离的舞台一角,炫目的追光灯束切割着昏暗的后台空间。照片中央,是李叙温。他显然刚从聚光灯下退场,额发被汗水彻底浸湿,几缕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和泛红的脸颊上。演出服的前襟也洇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汗迹,紧紧贴着胸膛的轮廓。他的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呼吸似乎尚未平复。脸上带着演出后特有的亢奋余韵和深重的疲惫,嘴唇微张着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