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垃圾的自我判定
谈意惟不是没受过冤枉,事实上,在谈礼人上大学之前,家里的所有坏事,每一件都“是谈意惟做的。”
打翻何云的昂贵护肤水、忘记关冰箱的门、把蜂蜜洒在地上黏住人的脚底板,甚至连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都是因为“谈意惟不讲卫生”招致的。
最过分的一次,是谈礼人意外踩死了家里当作宠物养的元宝鸡,却对何云说:“谈意惟想吃鸡肉,故意把小鸡虐杀了。”
谈意惟知道申辩没用,但还是要申辩,他说:“我没有杀小鸡。”然后换来何云两个巴掌,和一个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这种事,就算经历过一千一万次,也避免不了锥心刺骨的痛,谈意惟主动给辅导员发消息,说要放弃加分,只想心里好过一点,辅导员非常头疼,耐心几乎耗尽,直接发了60s语音让他不要钻牛角尖,说以后进入社会,类似的事情只会更多,如果每次都这样较真,只能是寸步难行,到最后什么事也做不成。
“你管不了别人怎么说你,谈意惟,你自己好好遵守规则不就完了吗?没做就是没做,主动放弃难道不会叫别人觉得你是心虚吗?”陈序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他。
谈意惟退出微信,把手机扣在桌子上,拿出笔记本,开机,盯着屏保壁纸,开始发呆。
他陷入自我怀疑,没办法再继续做马上要交的课程作业,无论是论文,还是创作练习,只要一打开,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逻辑不对,色彩不对,形态不对,甚至从构思主题主旨那一步就开始错了,怎么会有这么肤浅,这么做作的艺术垃圾、学术垃圾,继续做下去,还有必要吗?做成以后,难道不会变成对老师的一种精神污染吗?
强烈的心理暗示之下,竟然开始害怕垃圾桶,去洗手间路过它们时都要紧紧闭上眼睛。
他本来就有一颗超乎常人的敏感的心,自我评价又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出奇地低,后来好不容易在迟映鹤的帮助下渐渐入了艺术的门,收到不少来自外界的,甚至是来自权威人士的鼓励,已经逐渐开始建立起足以支撑日常生活的自信心,但没想到,这种根基不稳的自信,一旦遭受恶意的怀疑、攻击,还是轻而易举地被损害,甚至被摧折了。
因为赵碧琴在家不方便,他一天都在图书馆发呆,电脑支在眼前,熄了屏又点亮,一整天一个章节也没复习完。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回到家,在玄关看到了阮钺的鞋。
周三,阮钺晚上有课,不应该这么早回家。谈意惟换了拖鞋,走到卧室门口,看到白色的木门紧闭,隐隐有说话的声音在里面响。
阮钺在和什么人打电话,嗓音忽大忽小,响度够强的词句透过门缝传出来,谈意惟站在门口静静听,什么“监控”,什么“院楼”,什么“到底行不行”……机关枪一样,机械、冷静,却有火力全开的攻击性。
是要干什么?谈意惟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继续听,终于听见了语速极快的一大段话:
“能拍到开幕式上的照片肯定那人就在现场,有理由搞举报的人不多大概率是同班同学,范围缩小到这个程度怎么可能找不出来?你帮不了?好,我就打电话给主办方——什么体面不体面?这时候还管什么体面不体面?”
到这里,谈意惟听不下去了,他扭动把手开门进去,阮钺一看到他,立刻把电话挂了,抹一把脸,说:“你回来了。”
“嗯,”谈意惟说,“你在跟谁打电话?”
“你饿吗?我给你热牛奶?”阮钺转移话题,敷衍了一句,抬脚往卧室门外走。
擦肩而过的时候,谈意惟抓住他,抬起头,很罕见地没有做任何表情在脸上,比例精确的五官显不出心情,在白炽灯照耀下只看得出是冷的颜色,“我想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好吗?”他说,语气里带点恳求的意思。
“不好。”阮钺把他的手拨开,“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挺硬的一句话,谈意惟不明白,明明昨天阮钺还在对着自己说些宽慰的话,怎么现在反倒激动起来,他不知道阮钺去找了陈序,也不知道阮钺跟陈序说的那些话,只觉得阮钺今天状态很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他倒腾着步子跟在阮钺身后走进厨房,一边质问道:“你今天晚上没去上课?现在才九点,是你应该在家的时间吗?”
“上不上没区别。”阮钺把260ml牛奶倒进不锈钢奶锅,放在燃气灶上小火慢慢煨着。谈意惟急了,不敢相信阮钺竟然能说这种话,他冲上前一步把火关了,秀气的眉毛几乎倒竖,不依不饶地捏着拳头责问:“怎么可能没区别,学期末最后几节课,你们老师不划重点吗?”
阮钺又把还冷着的牛奶倒进瓷杯,转身搁进微波炉,“不划,整本书都是重点。”他转动旋钮,自顾自地做事,就是不看谈意惟,不承接谈意惟的情绪和意见。
“整本书都是重点你还不快去背?还逃课?”谈意惟终于被他的态度激怒了,站在灶台前面提高音量喊起来,“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想找举报的人对吧,那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是谁把我给举报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是谁这么讨厌我,这么恨我!你为什么非得浪费时间在这种事情上?我不想要你这个样子,你能不能听听我说的话?!为什么你们都不听我说的话……”
谈意惟很少这样子崩溃地表达愤怒,一般来说,就算受到再大的委屈与压迫,也习惯了用沉默的,被动的方式自己消化掉,然后再从夹缝中捡些于细微之处闪光的快乐,勉强维持着一日又一日的“正常生活”。
活着,很好,活着就会有变得幸福的可能,但所有人的10岁,20岁,都有这么多苦,这么多痛吗?他也不想自哀自怜,不想摆出一副受害者姿态,但到了这个时候,想起从起点开始就是个错误的人生,想到像一块烂肉一样可以被任何人施以锤击的自尊,就觉得自己确实是一百万分地可悲,一百万分地可怜。
微波炉“叮”了一声,阮钺沉默了,身形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他上前一步,把已经泪流了满脸的谈意惟抱在怀里,费力地张开嘴,想说“我不找了,你别伤心”,但终于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上午,从陈序办公室出来之后,他一直强迫自己维持着那种非理性的亢奋,不敢冷静下来,只怕一冷静下来,想到向学校辅导员公然“出柜”的场面,会忍不住去找把刀捅了自己。
为了保持亢奋,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对恶意举报者的仇恨,立刻全身心投入揪出仇恨对象的活动中,不想有须臾的分神,让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怖占据意识的高地。
但他没想到,谈意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会这么抗拒继续追究这件事情,当谈意惟开始哭,开始崩溃地大喊大叫的时候,他觉得世界颠倒了,所有器官在腔体里360°转了一整圈,牵扯到内壁的血和肉,都是翻天覆地,无法忍受的绞痛。
两个人紧紧拥抱着,在微波炉前发了好一会抖,没发现被叫喊声引出卧室的赵碧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一道玻璃门之隔的餐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