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一位女士的画像》(41)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四十一章《一位女士的画像》(41)

潘茜不在前面几个屋子里。这是一套面积很大的房间,天花板向上凹起,墙面上覆盖着红色绸缎,已经陈旧。这儿通常是奥斯蒙德夫人待的地方——不过今晚她不在这里,围坐在壁炉旁的是一伙趣味相投的老友。室内光线柔和,四下漫射,显得绯红。这里的藏品体积都较大,空气中总是有花香。这种场合,潘茜很有可能会在后面几个房间。那里是年轻人的最爱,有茶水供应。奥斯蒙德站在壁炉前,背着手,一只脚抬着在烘干鞋底。他旁边零零散散地站着五六个人,在谈论着什么——奥斯蒙德并没有参加他们的谈话。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常有的神情:好像他在关注着那些比外表看来更加有价值的东西。罗齐尔进来时无人通报,所以奥斯蒙德没有注意到他。罗齐尔心里明镜似的,他此行是为了见奥斯蒙德夫人,而非奥斯蒙德先生;可年轻人罗齐尔谨小慎微,还是走上前去同奥斯蒙德先生握了握手。奥斯蒙德依然故我,伸出左手道:

“一向可好?我妻子这会儿可能在别处。”“别担心,我会找到她的。”罗齐尔意兴盎然地说。

奥斯蒙德用锐利的目光打量了打量罗齐尔,后者平生还是第一次这么受人凝视。“梅尔夫人已经告诉了他,他不怎么同意。”罗齐尔自己思忖着。他原以为梅尔夫人会在这里,现在却看不到。或许她就在其他哪间屋子里,也可能随后就到。罗齐尔不怎么喜欢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觉得他在摆架子。可他知书达理,在这方面决不愿受人指摘,不会很容易就生气。罗齐尔环顾四周,尴尬地笑了笑。不一会儿,他说:“我今天看见一件不错的卡颇迪蒙德[143]瓷器。”

奥斯蒙德起初什么也没说,不过继而一边烤他的鞋底一边回答说:“我才不在乎卡颇迪蒙德瓷器呢!”

“你的兴趣没有丢吧?”

“那些破盘烂碗?哦,没错,我那上面的心早就淡了。”

一时间罗齐尔忘记了自己微妙的处境。“你不是要让出一两件吧?”

“不,我一件也不想出让,罗齐尔先生。”奥斯蒙德说,眼睛依然盯着自己的客人。

“噢,你是想保有,而不是增加。”罗齐尔饶有兴致地说。

“没错。我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成双配对的。”

罗齐尔感到自己的脸红了起来,为自己缺乏自信而懊恼。“啊,我有!”就是他所有能嘀咕的,而且随着自己扭转身去,就连这点嘀咕的效应也没有完全达到。罗齐尔向隔壁的房间走去,碰见了从幽深的门道里走出来的奥斯蒙德夫人。身着黑色天鹅绒礼服,奥斯蒙德夫人显得高贵、奢华,正如罗齐尔前面告诉我们的;她光芒四射,却又温文尔雅,叫人赞叹!我们知道在罗齐尔先生心里奥斯蒙德夫人是什么形象,也知道他在和梅尔夫人的谈话中,用了怎样的词汇表达对她的崇拜。与他对奥斯蒙德夫人继女的喜爱一样,罗齐尔对奥斯蒙德夫人的崇拜也部分基于他对浮华的慧眼独具和他感悟真实的天性,以及对难以名状的价值的一种直觉,这种直觉与“失”,抑或是“得”没有关系,它就像是察觉“光泽”的秘密。得益于他对那些纤巧器皿持之以恒的痴迷,罗齐尔至今依然保有这种直觉。此时此刻,奥斯蒙德夫人有可能满足了他这种喜好。时光在她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丰富了她,年青的风采还未褪去,只是在她身上显得更加恬静。似乎她的渴望不如以往那么迫切,那曾是她的丈夫暗暗不喜欢的——她看起来更能等待了。无论如何,现在以我们年轻的罗齐尔看来,站在装饰华丽的门道里的奥斯蒙德夫人活脱一位落落大方的画中人。“没错吧,我从不缺席,”罗齐尔说,“不过,要是我缺席的话,谁会每次都来呢?”

“没错,这里面我们俩认识最早。可我们别回忆那些美好的往事了,有一位年轻的小姐我想介绍给你。”

“噢,悉听尊便。什么样的年轻小姐呀?”罗齐尔显得非常彬彬有礼,不过这并非他来此的初衷。

“就是坐在壁炉旁、身着粉红的那位,没个人和她说话。”

罗齐尔稍显迟疑。“奥斯蒙德先生就不能和她聊聊?他离她只有六尺远呀。”

奥斯蒙德夫人也迟疑了一下。“她不是很活泼,而且他不喜欢无聊的人。”

“可她适合我吗?哦,现在有点难!”

“我的意思只是你待人周到,助人为乐。”

“您丈夫也一样呀。”

“他不是的——对我而言。”奥斯蒙德夫人微微一笑。

“这正好表明他会对别的女性周到体贴。”

“我也这么对他说呢。”奥斯蒙德夫人说,依然微笑着。

“对不起,我想要杯茶。”罗齐尔接着说,一面渴望地朝远处张望。

“太好了,顺便也给我的年轻小姐端一杯。”

“好吧,不过那之后我就任由她去了。眼下我最真实的想法是非常渴望和奥斯蒙德小姐聊一会儿。”

“呀!”伊莎贝尔转身道,“这我可爱莫能助!”

五分钟后,他已经将那位粉红女郎让进了另外一间屋子,还递给她一杯茶。与此同时,他也在想,他和奥斯蒙德夫人讲了刚才我节录的那些话,是否有违自己对梅尔夫人所许的诺言。这样的问题足够这个年轻人苦思冥想好大一会儿的。不过考虑的结果是他开始无所顾忌,当然这是相对而言。他不再理会什么许诺。刚才他威胁会任由其去的粉红女郎的命运结果并不悲惨,因为潘茜很快走过来和她闲聊起来。罗齐尔递上的那杯茶就是潘茜倒的,她还是那么喜欢沏茶。爱德华·罗齐尔没有怎么参与两位女士的会谈,只是忧郁地坐在一侧,看着自己可爱的心上人。假如我们以罗齐尔的眼光观察潘茜,就会很难看到三年前那个唯命是从的小女孩儿的影子了。那时,在佛罗伦萨的凯西那,她的父亲会打发她去散一会儿步,好和阿切尔小姐讨论一些成年人的绝密大事。不过,端详一会儿后我们会发现,假如十九岁的潘茜已经出落成一位淑女,其实她并不能完全适应这一角色;假如她已经出落得美貌无双,不幸的是她还缺乏一种气质,就是在女性的外表中人们所尊敬的风度;假如她衣着新颖,可她的表情却直言不讳地表明,她对衣服非常爱惜——似乎它们只是临时借给她的。似乎爱德华·罗齐尔正是那种会注意到这些缺憾的人:其实,这位姑娘身上的一切特点,不论好的坏的,他都尽收眼底。只是他有自己的词汇来描述潘茜的这些特点,其中一些还温情脉脉。“不,她很独特——她绝对独一无二。”他常对自己说。而且你也最好别梦想罗齐尔会向你坦陈潘茜缺少风度。风度?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的风度可与可爱的公主媲美。你说看不出,这只能说明你没有观察力。它既不摩登,也不刻意,不会在百老汇产生任何反响。这位小巧玲珑、不苟言笑的闺中少女,穿着她紧绷纤巧的礼服,怎么看都像委拉斯开兹[144]画笔下的公主。这于爱德华·罗齐尔而言已经足够,他觉得潘茜很老式,但让人赏心悦目。潘茜那渴望的眼睛,迷人的双唇,纤弱的身材,就像一个孩子的祈祷一样令人怦然心动。他现在迫切地想知道潘茜究竟喜欢自己到什么程度,这种想法让他在椅子上好像如坐针毡。他感觉浑身发热,只得用手帕轻拍自己的额头,这么左右不是他生平还是头一遭。潘茜是一个完美的法式少女[145];人们是不能对一位法式少女提出这样的问题让她回答的。罗齐尔一直以来梦想娶一位法式少女,而且这位法式少女还不应该是法国人,因为他觉得这个国籍有可能使问题复杂。他相信潘茜连报纸都没有读过,至于小说,充其量也就是瓦尔特·司各特爵士的。一位美国的法式少女,有什么比这更理想呢?她很可能直爽、阳光,尚不曾独自生活、收到过男人们寄来的情书,抑或是跟随别人去剧院,观看风尚喜剧[146]。罗齐尔自己也无法否认,眼下就径直向这位涉世未深的尤物表达爱慕,其实是有违礼仪的;不过他也禁不住要问自己,到底礼仪在这个世界上有多神圣。难道自己对奥斯蒙德小姐这一腔真情就一文不值?对自己而言它非常重要——千真万确,不过对这座房子的主人而言很可能并非如此。有一点值得庆幸:哪怕梅尔夫人已通告奥斯蒙德先生这个年轻人的心愿,他或许尚未正告潘茜要提防这件事。告诉潘茜一位谈吐不凡的年轻男子爱上了她,这不是奥斯蒙德的做法。不过,罗齐尔这位谈吐不凡的年轻男子的确爱上了潘茜,种种现实的羁绊都让他恼火。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为何用左手的两个手指和自己握手?假如奥斯蒙德举止无礼,他自己当然也可以鲁莽。那位身着虚荣的玫瑰色衣服的女子的母亲走了进来,并特意冲罗齐尔扭捏地一笑,说要马上带女儿去征服其他的年轻人了。这位了无趣味的女子应了一声母亲的召唤,母亲和女儿就一块儿离开了。这之后罗齐尔觉得自己可以大胆行事了。现在就看他愿不愿意和潘茜独处了。这是他第一次和潘茜独自在一起,也是第一次和待字闺中的少女独处。机会难得,可怜的罗齐尔又开始轻拍自己的额头。他们所在的房间边上还有一个小房间,打开着,而且也点着灯,不过由于客人不是很多,整晚没人光顾。现在这个房间依然没人,色调呈浅黄色,里面有几盏台灯。从门外看,那里俨然就是合法爱情的圣殿。罗齐尔目不转睛地从门外看了一阵,他担心潘茜会落荒而逃;如果真的这样,他觉得自己肯定会伸手拦住她。可是潘茜留在刚刚那个粉红姑娘离开他们的地方,也看不出她要加入房间远侧的另外一伙客人。罗齐尔继而想潘茜是不是吓呆了,连动都动不了了。他又看了一眼潘茜,这让他相信她并没有惊慌失措。现在他认为,潘茜还太天真,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再三迟疑之后,罗齐尔问潘茜自己能否去看看那个黄色的房间,因为它显得迷人而且圣洁。罗齐尔曾和奥斯蒙德到过那间屋子,为了看那里的法兰西第一帝国的家具,尤其是欣赏那座钟表(其实他不怎么喜欢),它体积庞大,样式古典,也是那个时期的。这样一来罗齐尔开始感觉自己在行动了。

“当然可以,”潘茜说,“要是你乐意,我可以带你看。”她一丁点儿都没有畏惧。

“这正是我想听到的,你太善解人意了。”罗齐尔低声道。

他们一起走了进去。罗齐尔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房间很丑陋,而且显得冰冷,似乎潘茜也有同感。“这间屋子不是为冬季的聚会准备的,是为夏天,”她说,“这都是爸爸的品位,他有很多这些东西。”

他是有很多,罗齐尔心里说,不过有一些很不上档次。他环视了四周,这种情况下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己家里的布置,奥斯蒙德夫人难道就不管不问吗?她就没有自己的嗜好?”他问。

“呵,当然有,很多。都是关于文学的,”潘茜说,“她也喜欢和人谈天。这些爸爸也喜欢,我觉得他无所不知。”

罗齐尔沉默了一会儿。“有一件事情我确信他知道!”他突然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他知道我来这里,虽然是出于对他的敬意,对奥斯蒙德夫人的敬意——她是那么迷人,”年轻人说,“可实际上是来见你的!”

“来见我?”潘茜睁大了她有些不解的眼睛。

“来见你,这就是我的目的。”罗齐尔重复说,陶醉在和权威的决裂中。

潘茜站在那里看着他,天真,用心,坦率。羞怯之情尽显在她的脸颊上。“我想也是为了这个。”

“这不会让你感到不愉快吧?”

“我说不清,也不知道,你从未跟我讲过这件事儿。”潘茜说。

“我一直担心会冒犯你。”

“你没有冒犯我。”年轻的女孩儿微笑着喃喃道,就像天使刚刚吻了她。

“这么说,潘茜,你喜欢我?”罗齐尔轻轻地问,感觉幸福无比。

“是的,我喜欢你。”

他们已经走到了壁炉台边,那座庞大、冷峻的帝国钟表就位于其上。深处室内,外面没有人能看见他们。在他听来,潘茜方才所讲六个字的语调简直就是天籁之音,作为回答他也只能拿起她的手握一会儿。继而罗齐尔将潘茜的手举到了自己的唇边。潘茜没有回绝,纯洁、信任的微笑仍旧荡漾在她的脸上,只不过有些莫可名状的被动。潘茜喜欢他——潘茜一直喜欢他。现在一切皆有可能!潘茜已经准备好了——潘茜早就准备好了,就等自己向她表白。若不,潘茜会苦等终生。盼望已久的话语既已听到,潘茜就好像桃子般从摇晃的树上应声而落。罗齐尔感觉这时拥潘茜到自己身边,她一定不会反抗,还会听话地靠在自己胸前。这间黄色的会客室是法兰西第一帝国时期的样式,在这里如此行事确实鲁莽。潘茜已经知道,他是为自己而来的,而且她对这件事的处理是多么妙不可言呀!

“你对我非常重要。”罗齐尔低声说,试着提醒自己礼仪还是要讲的。

潘茜对着自己被吻过的手看了一会儿。“我爸爸知道这件事吗?”

“你不是刚说过他无所不知吗?”

“我觉得你最好弄清楚。”潘茜说。

“嗯,亲爱的,一旦得到你的允诺,我会弄清楚的!”罗齐尔在潘茜耳畔低声说。随之潘茜转身朝其他房间走去,脸上带着一丝坚定的神色,似乎在说他们应该马上跟她父亲提出要求了。

与此同时,其他房间的人们已经感受到了梅尔夫人的到来。她所到之处,都会雁过留声。她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即便是最聚精会神的旁观者也语焉不详。她嗓音不高,不太爱笑,走路不快,衣着简朴,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方法来吸引旁人的注意。她豁达美丽,笑容可掬,恬静安详。她总是气定神闲,而且这种特质在某种因素的作用下一直扩散。待众人回头看个究竟时,却发现是突然的静谧。这种场合,她尽可能保持不声不响。和更加光艳夺目的奥斯蒙德夫人拥抱后,梅尔夫人在一个短沙发上坐了下来,开始和房子的主人交谈起来。两个人先是一番老生常谈——公共场合下,他们通常会比较在意那些繁文缛节,接着目光游移的梅尔夫人问年轻的罗齐尔先生可否出席了今晚的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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