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一位女士的画像》(40)
一八七六年的一个下午,将近傍晚时分,一位长相英俊的年轻男子,按响了一套面积不大的公寓的门铃。这套公寓位于罗马一座年代久远的房子里。门一开,该男子就问梅尔夫人可在。开门的女仆长相一般,整洁利落,相貌看像个法国人,一举一动看得出是夫人的贴身仆人。女仆把年轻人让进一间不大的客厅,客气地问了他的名字。“爱德华·罗齐尔。”年轻人答道,并坐下来开始耐心等候女主人的出现。也许读者还没有忘记,罗齐尔先生是巴黎美国人社交界的点缀;不过我们还应记住的是他有时会从这个圈子里消失。有好几个冬天,罗齐尔先生都会在波城待一段时间;而且他的习惯一旦养成了,就不易摆脱,所以谁也保不准他不会几年如一日地每年都造访这个可爱的胜地。可是一八七六年夏天的一次邂逅,不仅改变了他眼下的想法,也改变了他惯常的打算。他在上恩格达恩[133]住了一个月,在圣莫里茨[134]偶遇了一位迷人的姑娘。这个女孩儿当即就引起了罗齐尔先生的特别关注:因为这就是他长期以来魂牵梦绕的梦中情人。罗齐尔先生向来谨小慎微,从不鲁莽,当时克制住了自己激情,没有向对方表白。那位姑娘要前往意大利,罗齐尔先生则事先和朋友约定在日内瓦见面。可是道别的时候,罗齐尔先生觉得,如果再也见不到这个女孩儿了,他会陷入浪漫的不幸之中。要见到奥斯蒙德小姐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秋天去趟罗马,她和家人住在那里。罗齐尔先生开始了去往意国首都的长途跋涉,并在十一月一日抵达了那里。整个经历很愉快,不过对于这位年轻男子而言,这件事情还有一种英雄主义。罗马的空气臭名昭著,里面含有很多有害物质,十一月份尤其如此;没有经验的他很有可能呼吸到这些东西。不过,幸运女神总是眷顾那些勇敢者。这位名叫罗齐尔的冒险家每天三粒金鸡纳霜[135],到一个月结束的时候,就没有理由抱怨自己的蛮勇了。某种程度上他也算好好利用了自己的时间——他花了大量的时间想发现潘茜·奥斯蒙德身上有什么缺点,只是无果而终。潘茜·奥斯蒙德完美无瑕,实实在在天生尤物。想起她,罗齐尔就会爱潮涌动,良久不能平息,那情形就像他想起了一件德累斯顿产的瓷制牧羊女。也确实,处于豆蔻年华的奥斯蒙德小姐,带有一丝洛可可式风格[136],正是罗齐尔心仪的那种,所以他怦然心动就不足为奇了。罗齐尔比较喜欢轻佻时代的东西,这一点从他对梅尔夫人客厅陈设的关注上可以轻易看出。梅尔夫人的客厅里也陈列了各种式样的古董,不过以上两个世纪的东西居多。不由得,罗齐尔举起单片眼镜,开始环顾四下。“哎呀!夫人确实收藏了一些宝贝呀!”他不无艳羡地自言自语。客厅很小,塞满了家具,让人感觉似乎到处都是褪色的丝绸和微型塑像,人动一动,它们就要跌落。罗齐尔站了起来,小心谨慎地走了一圈,伏在有小摆设的桌子上看了看,又好好端详了端详凸饰有奢华图案的靠垫。梅尔夫人进来的时候,看见罗齐尔正站在壁炉旁,壁炉罩是用缎子做的,他的鼻子紧贴在壁炉罩的蕾丝荷叶边上。他煞有介事地举着它,似乎在闻。
“这是古威尼斯风格的,相当不错。”梅尔夫人说。
“放在这里有点儿可惜,您应该穿上它。”
“有人告诉我你在巴黎有更好的,类型一样的。”
“嗯,不过我可不能穿。”客人笑着说。
“为什么不能!我有比这穿起来更好的蕾丝。”
罗齐尔又恋恋不舍环视了一遍客厅。“您真的有些好东西。”
“没错,不过我恨它们。”
“您想处理掉一些吗?”年轻人迫不及待地问。
“不想。有东西恨着也挺好:干活儿才能发泄呀!”
“我喜欢我的那些东西,”罗齐尔先生边说边坐了下来,由于承认所有这些脸颊绯红起来,“不过我来这里跟您说话,并不是为我的或您的这些东西。”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越发柔情蜜意:“在我眼里,全欧洲的古玩也不及奥斯蒙德小姐重要!”
梅尔夫人睁大了眼睛。“你来就为告诉我这个?”
“我想征求您的建议。”
梅尔夫人凝视着他,善意地皱起眉头,不停地用自己又白又大的手抚弄着下巴。“你很清楚,恋爱的男人不问计。”
“要是他处境艰难呢?而且事情又经常如此。我知道自己以前也萌发过爱情,可从未像这次夺人魂魄——的确如此。我就是想知道您觉得我的情景乐观与否。我担心奥斯蒙德先生看不上我……呃,就是说觉得我不值得成为他的藏品。”
“你希望我做些什么?”梅尔夫人美臂交叠,漂亮的嘴巴翘向左侧道。
“您能替我美言几句吗?我将感谢不尽。我要去叨扰奥斯蒙德小姐,得事先知道她父亲同意我们交往,不然的话于事无益。”
“考虑得很周到,这对你没坏处。看来你觉得我把你当成罕物了,这你可有些草率了。”
“您待我很好,所以我才来的。”年轻人说。
“对于藏有路易十四时期玩意儿的人,我都礼遇有加;那些东西现在可不多见了,能值多少谁也说不准。”说到这里,梅尔夫人左边嘴角一动,表明她是在开玩笑。
罗齐尔一点儿也没注意,他全神贯注,紧张惶恐。“噢,我还以为您是喜欢我这个人呢!”
“我很喜欢你;你高兴的话,我们不再深究下去了。我可能有些傲慢,请见谅。的确,作为一位年轻人,你无可指摘。不过,我得告诉你,潘茜·奥斯蒙德的婚姻不是我能左右的。”
“我没那么想,我只是觉得您和她家人相熟,能说上些话。”
梅尔夫人想了想问:“你指谁?”
“当然是她的父亲和——英语怎么说来着?——继母[137]。”
“毫无疑问,奥斯蒙德先生是她的父亲。不过他妻子很难称得上是奥斯蒙德小姐的家人。奥斯蒙德夫人管不了小姐的终身大事。”
“真遗憾,”罗齐尔温和而真诚地叹了口气,“我以为奥斯蒙德夫人会喜欢我的。”
“可能性很大——前提是她丈夫不那样。”
罗齐尔双眉紧蹙。“他们两个意见不一?”
“事无分类,他们总是意见相左。”
“唉,真遗憾,”罗齐尔说,“不过我也管不了,奥斯蒙德夫人很喜欢潘茜。”
“的确,她很喜欢她。”
“潘茜也很依恋奥斯蒙德夫人。她告诉过我自己如何喜爱奥斯蒙德夫人,好像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呵,看来你和这个可爱的孩子肯定有过亲密的谈话,”梅尔夫人说,“有没有表白过自己的情感?”
“从未!”罗齐尔高声道,戴着手套的手也举了起来——手套戴得规规矩矩。“没有得到她父母的允诺,我是不会的。”
“你一直在等这个允诺吗?你很有原则,还彬彬有礼。”
“我感觉你是在嘲笑我,”年轻人喃喃着,靠到椅子上,开始抚弄自己的胡须,“我没想到您会这样,梅尔夫人。”
梅尔夫人静静地摇了摇头,就像一个从自己的角度看待事物的人。“你误会我了。我认为你行事脱俗,无可挑剔。就是这样。”
“我不愿意烦扰她,那样只会让她心烦意乱。我实在太喜欢她了。”奈德·罗齐尔说。
“不管怎么样,很高兴,你告诉了我,”梅尔夫人接着说,“给我点时间,或许能帮你些什么。”
“我说过你就是我该求助的人!”梅尔夫人的客人迅即兴奋地大声说。
“你很机敏,”梅尔夫人淡然道,“我说或许能帮你,前提是这是件好事。现在假定是这样的,我们稍稍商议一下。”
“我绝对心地坦荡,”罗齐尔正经八百地说,“我说不上完美无瑕,不过绝无恶行。”
“都不是正面的。还有,恶行也要看人们怎么界定的。你有什么正面的东西?有什么美德?除了你的西班牙蕾丝和德累斯顿茶杯,你还有什么?”
“我每年收入颇丰——大约四万法郎;加上我精于安排,这个收入能保证我们生活安逸逍遥。”
“逍遥,谈不上;安逸,还可以。这也看你住在哪里。”
“噢,在巴黎,在巴黎我想可以。”
梅尔夫人的嘴巴朝左侧翘了起来。“可这样的生活并非声名显赫。到时候你就不得不利用你那些茶杯,可它们有可能会碎的。”
“我们不想声名显赫。只要奥斯蒙德小姐的每件东西都很漂亮就足够了。一个人像她那么漂亮,即便——呃,很便宜的珐琅也无妨。她只要穿细棉布衣物就可以了——不必戴首饰。”罗齐尔若有所思地说。
“首饰你都不让她戴?听了你这套理论,她真要好好感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