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一位女士的画像》(28)
不久,她就去山顶拜访奥斯蒙德先生了。很难预见这样一次访问会给她带来什么灾难。没有什么比这一天更美好的了——那是一个柔和的下午,正值托斯卡纳仲春时节,两位同伴驾车出了罗马门。这座建筑巨大的上部结构朴实无华,雄踞在轮廓优美清晰的拱形门口之上,更衬托出它的简约、恢宏。马车逶迤前行,穿越高墙夹道的小巷,墙内的果园里鲜花盛开,低垂的枝桠伸出墙外,令小巷内清香阵阵。最后,她们来到了那个小小的广场;它并不方正,却是一流的城市广场,奥斯蒙德先生居住的别墅就坐落在此。那长长的棕色墙壁成为广场上最主要的、至少是最巍峨的景观。伊莎贝尔随同她的朋友穿过一座高大的庭院,房屋的阴影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两边是轻盈的拱形游廊,隔院相对,纤细的廊柱周身缠绕着开花的植物,顶端阳光灿烂。这个地方有一种威严和肃穆,好像一旦你走进去,就需要挣扎一番才能出来。可是,伊莎贝尔现在想的当然不是出来,而是向前走。奥斯蒙德先生在阴凉的前厅迎接她——即便是五月,这里仍然很阴凉——并随同她的向导,带她进了我们先前已经描述过的那间套房。梅尔夫人走在前面,这时伊莎贝尔在后面稍作停留,同奥斯蒙德聊了几句,并大方地走上前去,问候了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小潘茜,她给了她一个亲吻;另外一个是位女士,奥斯蒙德先生对伊莎贝尔说那是她的姐姐,吉米奈伯爵夫人。“这是我的小女儿,”他说,“刚从修道院出来。”潘茜穿着一件短小的白色裙子,漂亮的头发整齐地梳拢在一只发网里,脚上是一双带袢的小鞋,鞋袢扣在脚踝上。她向伊莎贝尔行了一个小小的传统屈膝礼,然后走上前来接受她的亲吻。吉米奈夫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站起身来;伊莎贝尔看得出,她是个很时尚的女人。她长得黑瘦,一点也不漂亮,五官让人联想起某种热带的鸟类——鼻子像鸟喙一样长,一双小眼睛骨碌碌乱转,嘴和下巴都使劲地向后缩着。不过,多亏了各种各样夸张的表情——强调、惊奇、恐惧和喜悦,她表现得还不至于完全没有人的特点;至于她的外表,看得出来,她很了解自己,已经把自己的特点发挥到最佳程度了。她的衣服繁缛精致,闪闪发光,雅致考究,看起来就像小鸟亮闪闪的羽毛,而她的举止轻快突兀,就像是一个落在枝头上的小动物。她做出很多姿态,伊莎贝尔从没见过如此装模作样的人,就立刻把她归入最为矫揉造作的一类女人中。她记起来拉尔夫并不推荐她去结交她;而她很快就承认,随便扫上一眼,就知道吉米奈夫人是个肤浅的人。她的表演就像是在猛烈地挥舞着全面停战的旗子——飘舞的白色丝绸横幅。
“你要相信,我很高兴见到你。我告诉你,我是知道你要来这里,才亲自过来的。我从不来看我的弟弟——我让他去看我。这座山顶的房子简直是无法忍受——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勾住了他的魂儿。说真的,奥斯蒙德,总有一天,你会毁了我的马的,如果它们受了伤,你要赔我两匹。我今天听到它们喘得呼哧呼哧的;我告诉你,我听到了。坐在马车里,听到自己的马呼哧呼哧喘气,这真是太难受了;而且,听起来让人觉得它们情况不对劲。不过我的马总是很好,不管缺什么我都不会缺好马,总是用最好的。我的丈夫懂得不多,不过他懂马。意大利人一般不懂马,不过我的丈夫喜欢所有英国的东西——根据他对英国可怜的理解。我的马也是英国马——所以,要是它们出了事,那就更可惜了。我得告诉你,”她很快又对着伊莎贝尔说,“奥斯蒙德并不经常请我来;我觉得他不喜欢我在这里。今天过来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喜欢见新的人,我知道你一定是个新人。不过别坐那儿,那张椅子不像看起来那么好。这里有几张椅子坐着很不错,不过也有几张很糟糕。”
她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摇头晃脑,咂嘴咂舌,声音尖利急促,口音听起来就像是在亲切地召回自己处在逆境中的纯正英语,或者说是纯正美语。
“亲爱的,我不喜欢你来?”她的弟弟说,“我相信你是无价之宝。”
“我没看到有什么糟糕的东西,”伊莎贝尔环顾四周,回答说,“我觉得一切都很美,很珍贵。”
“我是有几件好东西,”奥斯蒙德承认,“的确,我这里没有很差的。不过也没有我真正喜欢的。”
他站在那里微笑着环顾四周,似乎有些窘迫。他的态度既超脱又关切,显得很奇怪。他似乎在说,只有真正的“价值”才有意义。伊莎贝尔很快就得出结论:简单纯粹并不是这个家庭的特点。即便是那个从修道院里来的小女孩——穿着整洁的白色小裙子,一张顺从的小脸,双手合拢放在身前,好像将要享用她的第一次圣餐——即便是奥斯蒙德先生的小女儿,她的完美中也并非完全的天然,完全的质朴。
“有几件乌菲兹和佩蒂美术馆[91]的东西,那才是你喜欢的。”梅尔夫人说。
“可怜的奥斯蒙德,他的那些旧窗帘和十字架!”吉米奈伯爵夫人猛然插嘴叫道,不过并没有特意对谁。说的时候她笑对着伊莎贝尔,还从头到脚地打量她。
她的弟弟并没有听见她说的什么;他似乎是在考虑应该对伊莎贝尔说什么。“想喝点茶吗?——你一定很累了。”最后,他终于想出来一句话说。
“不,不累,我一点也不累,我又没做什么,怎么会累?”伊莎贝尔觉得好像需要一种坦率的态度,直截了当,毫不掩饰;冥冥中似乎有某种感觉,或是她对这里的总体印象——她无法辨清到底是什么——剥夺了她所有将自己推上前去的意愿。这个地方,这样的情况,聚集的这些人,似乎意味着比表面上看来更多的含义;她要去观察,去理解——而不是简单地说些虚套的客气话。可怜的伊莎贝尔,无疑,她并不知道,很多女性会说些好听的话来掩盖她们的观察和理解。必须承认,她的骄傲有些警觉。一个她曾经听说过很多次,并激起了她的兴趣的男子,邀请她到自己的家;一望而知,他才情卓著,举止不凡,而她也不是个随意登门拜访他人的年轻女士。现在,她已经来了,如何招待就看他的聪明才智了。伊莎贝尔觉察到,奥斯蒙德先生并没有像期望的那样轻松自如地承担他的责任,不过,这并没有让她变得迟钝,而且,在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判断说,也没有让她变得宽容。“我真是个傻瓜,让自己毫无意义地卷入……!”她甚至可以想象,他心里这样说。
“如果他给你看了他那些小玩意儿,而且每件东西都给你上一课,回到家你就会累了。”吉米奈伯爵夫人说。
“我不担心,不过,如果我感到疲倦,至少学到了一些东西。”
“恐怕不会很多。不过我姐姐最害怕的就是学习,任何东西。”奥斯蒙德先生说。
“哦,这我承认;我不想再知道什么东西了——我知道的已经太多了。人懂得越多,快乐就越少。”
“你不应该在潘茜面前贬低知识的价值,她还没有完成她的教育呢。”梅尔夫人微笑着打断说。
“潘茜不会知道任何有害的东西的,”孩子的父亲说,“潘茜是一朵修道院的小花。”
“哦,修道院,修道院!”吉米奈夫人激动地叫道,像鸟一样竖起了羽毛。“别跟我说修道院!你在那儿什么都有可能学到;我自己就是一朵修道院的花。我并不自认很好,可是那些修女们却这样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她对伊莎贝尔说。
伊莎贝尔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理解她的话,就回答说,自己不善于理解别人的争论。于是,伯爵夫人也说,她讨厌争论,可是她的弟弟却很喜欢——他总是要讨论问题。“对我来说,”她说,“一个人要么喜欢一件东西,要么不喜欢;人当然不可能喜欢所有的东西。可是也没必要非去找个什么理由——你永远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有些东西让人觉得很好,可是却没什么理由;有些东西有很充足的理由,却让人感觉不好。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理由,我只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啊,这当然很好。”伊莎贝尔微笑着说,心下想,也许认识这个像小鸟一样轻快的人并不一定会导致智力的停滞。如果说伯爵夫人讨厌争论,伊莎贝尔此时也对此毫无兴趣,她向潘茜伸出手,心里高兴地想道,这样的动作不会让自己陷入任何会导致观点分歧的争论中。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显然对姐姐的口气感到绝望,就将谈话引到另外的话题上。他坐在女儿的对面,看到小女孩正害羞地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拨弄着伊莎贝尔的手指,就将女儿从椅子上拉了过来,终止了她的行为,他让她站在自己的两膝之间,靠在自己身上,用胳膊搂住了她纤细的小身体。孩子定定地凝视着伊莎贝尔,纯粹的目光中似乎没有任何目的,却明显地表明她喜欢她。奥斯蒙德先生谈到了很多东西;梅尔夫人曾经说过,只要他愿意,就会变得很讨人喜欢;而今天,只过了一小会儿,他看起来就不仅想要讨人喜欢,而且下定决心非要如此不可。梅尔夫人和吉米奈伯爵夫人坐在一边,轻松随意地谈着一些两人都熟知的人;不过不时地,伊莎贝尔耳中会传来伯爵夫人的大呼小叫,大概是她的同伴说了什么,她就一头扎进对方原本清楚明白的谈话中,就像往水池里扔进一根木棍,弄得水花四溅。好像梅尔夫人要看看,她到底能做作到什么程度。奥斯蒙德先生谈到了佛罗伦萨、意大利、居住在这个国家的幸福,以及这种幸福的日渐减少。住在这里既有让人满意的地方,也有缺点;缺点有很多;外地人总是太过乐于把这个地方当作浪漫的所在。对于那些普通人,那些失败的人——就是那些无法实现他们的愿望与感情的人,这的确是个舒缓心灵的浪漫所在:他们可以将那温存浪漫留在身边,甘于贫困而免于遭到嘲笑,就像你保留一个传家宝,一处继承来的很不方便的地产,尽管他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益处。所以,住在这个拥有如此之多美好事物的国家,有很多益处;一些美丽的景色你只能在这里才能看到。可是除此之外,你不会得到任何其他人生的好处,只有一些很糟的东西。可是渐渐地,你会养成一种特性,它会影响一切。意大利一无例外地宠坏了很多人;有时,他甚至愚蠢地想到,如果自己待在这里的时间少一点,就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这儿让人变得懒散、浅薄,沦为二流人物。它不会锻炼你的性格,换句话说,不会培养你成为一个社会上成功的厚脸皮,一个活跃在伦敦或巴黎的人物。
“我们是很恬和的人,也很土气、褊狭,”奥斯蒙德先生说,“我很清楚,自己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没有一把锁能够让它打开。和你谈话似乎将它磨出一些光亮——我并不敢妄称我能打开你智慧的头脑,那把复杂的锁!可是,我见不了你几次,你就会走了,也许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住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国家就是这样。如果那些来的人不合人意,就已经很让人难过了,可是如果他们让人高兴,结果就更让人难过了。你刚刚喜欢上他们,可他们却要走了!我已经被欺骗了很多次;已经不再缔结什么友谊,不让自己受到吸引。你想留下来——永久住下来?那真是太好了。啊,是的,你的姨妈可以保证;我可以信赖她。哦,她是个老佛罗伦萨人;真的,是这里的老人;不是那些现代人,他们不过是佛罗伦萨的局外人。她属于美第奇家族[92]的时代;萨佛纳罗拉[93]被烧死的时候她也一定在场,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向火堆中扔了一把碎木屑。她的脸很像一些早期绘画中的人物;那些窄小冷漠、线条分明的脸庞,一定也会有很多表情,可是看起来几乎总是一样。我可以给你看看吉兰达约[94]壁画中她的肖像,真的。我这样说你的姨妈,你不会生气吧?希望不要。我觉得你不会的。也许你会觉得这更让你不高兴。我向你保证,我的话里没有分毫的不尊重,无论是对你还是你的姨妈。要知道,我是你姨妈的一个特殊的崇拜者。”
伊莎贝尔的主人极尽所能地取悦她,口气亲密而信任;我们的女主人公不时地看看梅尔夫人,而后者只是用心不在焉的微笑迎接她的目光,从中年轻的姑娘似乎得不到任何不祥的暗示。最后,梅尔夫人向吉米奈伯爵夫人提议去花园走走;于是,伯爵夫人站起身来,抖抖身上的羽毛,唰唰地向门口走去。“可怜的阿切尔小姐!”她打量着屋里的其他人,带着意味深长的同情口吻大声说,“她已经进入这个家庭了。”
“对于一个拥有你的家庭,阿切尔小姐有的当然只会是同情。”奥斯蒙德先生笑着说,笑声中尽管带着一丝嘲弄的味道,也含有更为细致的耐心。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我肯定,她不会在我身上发现任何缺点,只除了你告诉她的。我比他说的要好,阿切尔小姐,”伯爵夫人接着说,“我不过是个傻瓜,一个讨厌鬼。他是这样说的吧?啊,看来,你让他很高兴。他开始讲他心爱的东西了吗?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有那么两三个他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所以你最好把帽子去掉吧。”
“我并不知道奥斯蒙德先生喜欢什么话题。”伊莎贝尔说,已经站起了身。
伯爵夫人做了一个用力思考的姿势,一只手的手指并拢着,拍着自己的脑门说:“等等,让我告诉你。一个是马基雅维利;另外一个是维多利亚·考隆[95];还有一个是梅特斯塔西欧[96]。”
“啊,据我所知,”梅尔夫人说,一边用手臂挎住吉米奈夫人的胳膊,似乎要她去花园,“奥斯蒙德先生从来没有这样丰富的历史知识。”
“啊,你,”伯爵夫人跟随着梅尔夫人,边走边说,“你自己就是马基雅维利——就是维多利亚·考隆!”
“可怜的梅尔夫人!下面我们就会听到她就是马基雅维利了。”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无可奈何地叹道。
伊莎贝尔已经站了起来,以为他们也要去花园;可是主人却仍然站在原处,双手放在上衣的口袋里,看不出有离开房间的意思;而他的女儿则用两个胳膊环抱着他的一只手臂,紧紧靠着他,仰着小脸,眼睛从他的脸上转到伊莎贝尔的脸上。伊莎贝尔等待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等待着主人引导自己的行动;她喜欢听奥斯蒙德先生的谈话,喜欢他的陪伴;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了新的朋友,而这总是能让她暗暗地兴奋。顺着大房间打开的两扇门,伊莎贝尔看到梅尔夫人和伯爵夫人踏着细密的草坪,在花园里漫步;她转过身来,眼睛浏览着身边的物品。她想,奥斯蒙德先生应该给她看自己的收藏;那些绘画,那些橱柜,都像是古董。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朝一幅画走去,想要仔细看看;可是她刚要走过去,突然听到奥斯蒙德先生问道:“阿切尔小姐,你觉得我的姐姐怎么样?”
她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说:“啊,请不要这样问我——我还几乎没怎么见过她呢。”
“是的,你不过是刚刚见到她;可是你一定已经发现了,她没有多少可看的。你觉得我们这个家庭怎么样?”他带着冷冷的微笑接着说。“我想知道,一个陌生的完全不带偏见的人会怎么看我们。我知道你会说什么——你还没有留意,没做观察。当然,今天不过是粗粗的一瞥。但是,如果将来有机会,请你注意一下。有时我会想,我们已经陷入了一种很坏的生活方式中。远离祖国,居住在不属于我们的东西、不属于我们的人们之间,没有责任,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可以将我们凝聚在一起、将我们维系下去的东西;和外国人结婚,养成一些模仿来的趣味,却和我们生来的使命开玩笑。不过,我得说明,我指的更多的是我自己,而不是我姐姐。她是位诚实的女士——比表面上更加诚实。她很不幸,不过,因为天性缺乏严肃的东西,她用喜剧而不是悲剧来表现它。她嫁了一个可怕的丈夫,尽管我并不确定她对他是否已经尽力而为了。不管怎样,有一个可怕的丈夫当然是一件让人难堪的事。梅尔夫人给了她很多很好的建议,可是这就像给一个孩子一本字典,让他去学习语言。他能够查到那些字,合起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的姐姐需要语法,可不幸的是她没有语法头脑。请原谅我用这些琐事来烦扰你;我姐姐说得很对,我们已经把你带入这个家庭了。让我把那幅画拿下来,这儿光线不够。”
他把画拿下来,走到窗前,指出很多画上奇怪的地方。她观看了其他的艺术品,他又告诉了她很多东西。对于一个在初夏的午后前来拜访的年轻小姐来说,这些东西似乎都是再适宜不过的了。他的绘画,他的浮雕和挂毯都很有趣;可是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就觉得它们的主人更有趣;而且,尽管这些艺术品厚厚地包围着他,他的魅力却是独立于它们之外的。他不像她见过的任何人;她知道的所有人都可以大致归为五六种。有那么一两个例外,比如说,她的姨妈莉迪亚就哪一种都不算。还有一些人,相对来说比较独特——是的,礼貌地讲是独特——例如古德伍德先生,她的表兄拉尔夫,亨利埃塔·斯塔克波尔,沃伯顿勋爵,梅尔夫人。不过从本质上来说,一见到他们,她就会发现,这些人属于她脑海中已有的某种类型。然而她的脑子里却没有合适奥斯蒙德先生的类别——他是个额外的特例。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可是事实正逐渐地呈现在她眼前。此刻,她只是对自己说,也许她会发现,这位“新的朋友”是极为非凡的。梅尔夫人已经拥有了那种罕见的品质,可是,当它出现在一位男性身上时,就立刻展现出别样的魅力与风采!与其说是他的言谈,他的举止,倒不如说是他所没有表现出来的东西,让他在她的眼里愈发卓尔不群,就像他给她看的那些奇异的符号,印在古老的盘子的底面,或是十六世纪的绘画的角落里;然而,他并不放纵,并不偏离普通正常的生活习惯,独特却不古怪。她从未见过如此气质高贵,生性优雅的人物。他的特殊之处首先来自他的外表,然后就会渗透弥漫到那些无法把握、难以捉摸的东西上去。他柔软细密的头发,精雕细刻的五官,明净成熟而细润的肤色,平整均匀的胡须,还有他纤瘦轻柔的体态,让他的任何动作,哪怕是伸出一根小手指头,也会如同某个含义丰富的动作,产生意味深长的效果——所有这些个性特点,在我们敏感的年轻姑娘眼里,都代表了一种品质,一种浓缩,一种不可言喻的允诺——它向她允诺,他将是她的兴趣所在。当然,他有些挑剔,有些苛求;也许还敏感易怒。敏锐的感觉控制着他——也许控制得太厉害了,让他无法忍受粗俗的烦扰,让他只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一个经过分拣、筛选和安排的世界,思考着艺术、美和历史。他用艺术的品位衡量所有的一切——也许只用它,就像一个自知病入膏肓的病人,最后只会咨询他的律师:正是这让他与众不同。拉尔夫也具有类似的特点——似乎把人生当作是一种鉴赏;可是在拉尔夫身上,它显得反常,滑稽而多余,可在奥斯蒙德身上却是最主要的基调,一切都与之和谐。当然,她还远远没有完全理解他;他的意思并不总是清楚明了。例如,他说自己土气、褊狭的时候,她就很难理解——她觉得,这些正是他最不可能具有的东西。难道,这不过是一种自相矛盾的说法,并无恶意,只是为了迷惑她?或者,这是良好教养的最完美表现?她相信,到时候,自己会弄明白的;那将是很有趣的过程。如果拥有如此的和谐是土气、褊狭,那么大都会的完美又意味着什么?她会问这些问题,尽管已经感觉到,主人是一个害羞的人;而他这样的羞怯——因为神经过于敏感、感觉过于敏锐而导致的羞怯——同最高贵的教养是一脉相承的。它几乎是一种证明,一种除了庸俗的东西之外,衡量一切的标准或尺度,千真万确:一旦出现什么庸俗的东西,他一定会确信地意识到。他并不是一个轻松自信的人,生性肤浅而滔滔不绝,喋喋不休;他挑剔自己,也挑剔他人;尽管苛求别人,可是为了把他们想得好一点,也许他也用嘲弄的态度看待自己:这更证明他并不低俗,并不自以为是。如果不是他的内向,也就无法逐渐呈现出如此细腻、成功的转化,达到这样的效果,让她感觉如此美妙,如此迷惑。他突然问她对吉米奈伯爵夫人的看法,这无疑是因为他对她感兴趣;不大可能是因为他需要别人的帮助来了解自己的姐姐。他居然如此有兴趣,说明他有一个思索的脑袋,可是他居然为了好奇而牺牲姐弟之间的感情,这一点却是奇怪。这是他所做的最古怪的事。
除了接待她的这个房间,还有两个房间,也充满了浪漫的气息,伊莎贝尔又在这里待了一刻钟。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珍贵、罕见,而奥斯蒙德先生继续做她最友好的向导,带着她欣赏一件件精美的物品,手里仍然拉着他的小女儿。他的热情几乎让我们年轻的朋友感到惊讶,疑惑他为什么要为她花费这么多工夫。他传递给她如此多的美和知识,它们累积在一起,让她喘不过气来。现在已经足够了;她已经无法集中精力听他说了;她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似乎很专心,可是心里并不在意他告诉她的东西。也许,他以为她在任何方面都聪颖敏捷,比真实的她更加游刃有余。梅尔夫人很可能善意地美化了她;这真遗憾;因为他最终会发现她的本来面目的,到那时恐怕她原本具有的智慧也无法让他原谅自己所犯的错误。伊莎贝尔感到很疲惫,这是因为她努力想要显得很聪明——她相信梅尔夫人一定是这样描述她的;也是因为她害怕(这在她真是少见)暴露自己——不是暴露自己的无知,对此她并不怎么在意——而是害怕自己可能会显得感觉迟钝,品位低下。如果她表达了对某件东西的喜爱,而在他高超的教化之下,他认为她不应该喜欢;或者她对某件东西并不在意,而一个真正启蒙过的头脑会立刻为之流连忘返——这些都会让她十分懊恼。她希望自己不要出丑——她见过一些女人闹了笑话,却还一无所知,泰然自若——这是个警告。于是,她对自己该说什么,注意到了什么,忽略了什么,都小心翼翼,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谨慎。
他们回到了第一个房间,那里已经摆好了下午茶。可是,因为另外两位女士还在花园的露台上,而伊莎贝尔还没有领略外面的景色,也是这里的最独特之处,奥斯蒙德就没有耽搁,带她步入了花园。梅尔夫人和吉米奈伯爵夫人已经叫人把椅子搬了出来,因为这个下午实在可爱,伯爵夫人就提议在外面用茶。于是,潘茜就奉命去叫仆人,把茶具拿到外面。太阳渐低,金色的阳光变得深沉,在绵延的群山和山下的平原上投下紫色的阴影,火焰一般燃烧,和那些仍然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地方一样浓烈。这里景色奇绝,空气沉静而肃穆;那无边的风景,花园一般耕种的土地,庄严的轮廓,富饶的山谷,微微凸凹的群山,仿佛人为笔触般点缀其间的房屋——一切都辉煌而和谐,古典而优雅。“你看起来很高兴,我想你一定会再来吧?”奥斯蒙德说,一边把他的同伴带到了露台的一个角上。
“我当然会再来,”她回答说,“尽管你刚才说住在意大利不是一件好事。不过,你说的一个人生来的使命是什么?我想知道,如果我要在佛罗伦萨住下来,会放弃什么生来的使命?”
“一个女人生来的使命是到她最受欣赏的地方。”
“问题是要找到这个地方。”
“很对——她经常会浪费很多时间去寻找。人们应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这样的问题一定要明白地告诉我。”伊莎贝尔微笑着说。
“不管怎样,我很高兴听到你说要在这里长住下来。梅尔夫人的话让我觉得你更喜欢四处漂游。我记得她说过你计划环游世界。”
“我对我的计划感到很惭愧,我每天都会有一个新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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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惭愧,那是最大的幸福。”
“我觉得它太肤浅了,”伊莎贝尔说,“人们应当经过深刻的考虑,选择一种生活,然后忠诚于它。”
“这么说,我不肤浅。”
“你从来没有过计划吗?”
“有过,那是很多年以前,今天我还在按照那个计划生活。”
“那一定是个很好的计划。”伊莎贝尔做了个大胆的评价。
“很简单。就是尽可能心平气和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