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一位女士的画像》(12)
因为她喜欢浪漫的事物,沃伯顿勋爵就大胆说了出来,希望哪天邀请她去参观他的宅第,一座古老而奇特的建筑。他说服杜歇夫人,请她带着自己的外甥女前往洛克雷,拉尔夫也说,如果父亲的身体状况允许的话,愿意陪伴女士们一同去。沃伯顿勋爵还向我们的女主人公保证,这两天他的妹妹们会来拜访她。关于她们的情况伊莎贝尔知道一些,因为勋爵在花园山庄停留的时间里,她已经问了很多他家里的事。伊莎贝尔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的时候,就会问很多问题,而她的同伴又极善言谈,无论她问什么,都会得到详尽的回答。他告诉她,自己有四个姐妹,两个兄弟,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兄弟姐妹们都是极好的人——“并不是说很聪明,你知道,”他说,“但都很可敬可爱。”而善良的勋爵希望阿切尔小姐能认识他们所有人。其中的一个兄弟在教会任职,就在洛克雷教区,那是家族的教产,是一个相当大的教区,工作繁重。他是个很优秀的家伙,可是几乎在能够想到的任何问题上,都和他有不同的意见。于是,沃伯顿勋爵就提到了兄弟所持的几个观点,伊莎贝尔经常听到人们有类似的想法,而且认为相当部分的家庭都抱有这些观点。的确,她认为自己也曾经这么想,可是他告诉她,她完全错了,那其实是不可能的;毫无疑问,她只是以为自己有那样的观点;而且,他保证,只要她再稍微考虑一下,就会发现它们不值一提。伊莎贝尔说,其中一些问题她已经很仔细地考虑过了,可这时,他就会宣称,这不过又一次证实了那个经常让他吃惊的事实——在全世界所有的民族中,美国人是最最迷信的。他们是地地道道的保皇党、顽固派,每个人都是;从来没有一个保守派比美国的保守派更保守。她的姨父和表兄就足以为证;没有什么比他们的很多观点更保守,更落后的了,简直就是中世纪的;他们的一些想法连今天的英国人都羞于承认;而且,勋爵阁下大笑着说,他们居然还大言不惭地以为,比起他这个出于斯,长于斯,而且拥有这个国家相当一部分土地的勋爵来说,他们更了解这个可怜的、亲爱的、愚蠢的、古老的英格兰的需要及危险——这真让他羞愧!所有这些都让伊莎贝尔觉得,沃伯顿勋爵是个最新派的贵族,一个改革家、激进分子、古旧方式的藐视者。他的另外一个兄弟在印度的军队供职,生活放荡、头脑顽固,一无所能,唯一的成就是欠下了一屁股债务,让沃伯顿偿还——那是兄长能够享有的最为昂贵的特权。“我不想再替他还账了,”伊莎贝尔的朋友说,“他过得比我要好上一千倍,享受的奢侈听都没听说过,而且还自以为是个比我更好的绅士。我是个彻底的激进分子,我只要求平等;不赞成弟弟对哥哥有特权。”四个姐妹中有两个已经结婚了,是第二个和第四个。一个生活得很好,大家都这么说;另外一个不过一般而已。那头一个的丈夫海考克勋爵是个很好的人,可不幸是个死硬的保皇党;而他的妻子,就像英国所有的贤妻良母一样,比她的丈夫有过之无不及。第二个嫁了诺福克的一个小地主,尽管结婚没多久,就已经有了五个孩子。沃伯顿勋爵把这些事都告诉了他年轻的美国朋友,还说了很多其他东西,一边费力地把它们都解释清楚,让伊莎贝尔理解英国生活的特殊之处。伊莎贝尔经常感到好笑,因为勋爵总是讲得那么清楚明白,好像是顾及她经历贫乏,或者想象力不够丰富。“他以为我是个野蛮人,”她说,“从来没有见过叉子和汤匙。”于是,她就会故意逗他,问他很多天真的问题,让他做出严肃认真的回答。等他掉进陷阱,她就说:“真遗憾,你没有看到我脸上涂着油彩,头上戴着羽毛的样子;如果我知道你对那些可怜的野蛮人有多亲切,我就会把我的民族服装带过来了!”沃伯顿勋爵曾经在美国各地游历,其实比伊莎贝尔更了解这个国家;他可真是个好人,说美国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国家,但是那些记忆只是让他更加相信,对于那些在英国的美国人,很多事情更需要向他们解释。“要是我在美国时有你来给我说明白,那就好了!”他说,“在你的国家,我很多事都不能理解,事实上,我是非常困惑;麻烦的是,他们越向我解释,我就越糊涂。你知道,我觉得他们总是故意给我错误的解释;在这种事上,那边的人很有一手。不过,你可以相信我的话,我告诉你的都是没有错的。”他聪明,优雅,几乎无所不知,这些至少是毫无疑问的。他让她领略到最妙趣横生,最惊心动魄的经历,然而,伊莎贝尔觉得他向她讲述这些见闻,绝不是在自我炫耀。尽管他运命极佳,就像她说的,简直是中了头彩,撞了大运,可是一点也没有把这当作什么功绩。他享受着生活中最好的东西,却没有被生活宠坏,失去分寸感。他具有丰富的人生体验——而且,哦,来得如此轻易!——有时又几乎像个小男孩一样谦逊,而他的特点就是这两者相结合的效果;那甜美而健康的味道,仿佛品尝珍馐美味一般可口宜人;再加上他值得信赖,和蔼可亲,更是让他完美无缺。“我很喜欢你们这个英国绅士的样板。”沃伯顿勋爵走后,伊莎贝尔对拉尔夫说。
“我也喜欢他——我还很爱他,”拉尔夫回答,“不过我更可怜他。”
伊莎贝尔斜视着他。“什么?我觉得他唯一的缺点就是——没人能够可怜他,哪怕一点点。他看起来似乎拥有一切,知道一切,他就是一切!”
“哦,他的情况很糟!”拉尔夫还是说。
“我猜,你指的不是他的健康吧?”
“不,他的身体健康得‘一塌糊涂’。我的意思是他身居高位,却完全不把它当回事。他不去严肃地对待自己。”
“他把自己当作笑料?”
“比这更糟;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负担——一个多余的错误的东西。”
“嗯,也许他就是。”伊莎贝尔说。
“也许是的——不过,总的来说,我不这么看。如果是的话,那么想想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多余的错误——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怜的呢?而且,他这个错误的种子是别人撒下的,已经深深地扎了根,这是很不公平的,更让他感到痛苦。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我会肃穆得像一尊佛像。他占据的位置让我向往。崇高的责任,罕见的机遇,普遍的尊敬,巨大的财富,强大的权力,天生拥有参与一个伟大国家公共事物的权力。可他却把他自己、他的地位、他的权力,几乎所有一切,都弄得一团糟。他是这个置疑时代的牺牲品;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又不知道该相信什么。要是我试图告诉他应该相信什么(因为,如果我是他,我会很清楚这一点),他就会说,我是个被姑息坏了的盲从分子。我知道,他肯定认为我是个十足庸俗的家伙,他是认真的;他说我不理解我们的时代。我当然比他要明白;而他呢?既无法把自己当作一个多余的谬误,完全否定自己,又不能把自己看作一种责任,坚持自己的职责。”
“他看起来好像没那么惨。”伊莎贝尔说。
“也许没有;不过,他是一个品位超群的人,我想他的日子一定不怎么好过。难道你能说,一个像他那样前程远大的人会没有痛苦?再说,我相信他的确很痛苦。”
“我不相信。”伊莎贝尔说。
“那么,”她的表兄回答说,“如果他不痛苦的话,他也应该痛苦!”
那天下午,伊莎贝尔和姨父在草坪上坐了一个小时。老人像往常一样,用披肩盖着双腿,手里端着一大杯淡茶。谈话间姨父问起她对刚刚离去的客人的看法。
伊莎贝尔很快地回答说:“我觉得他很迷人。”
“他是个正派的好人,”杜歇先生说,“不过我给你的建议是,不要爱上他。”
“我不会的;除非你同意,我不会爱上任何人。不过,”伊莎贝尔接着说,“表兄给我说了沃伯顿勋爵的事,照他的话,勋爵很是可悲呢。”
“哦,是吗?我不知道拉尔夫说了些什么,不过你得记住,拉尔夫总是要说些什么的。”
“他觉得,你们这位朋友太具有颠覆性——或者说,还不够颠覆!我说不清楚。”伊莎贝尔说。
老人慢慢摇了摇头,微笑着放下茶杯。“我也不知道。他走得太远,不过也可能是走得不够远。他好像想废止很多东西,同时又不想改变自己。我觉得这很自然,不过这未免有些矛盾。”
“哦,我希望他能保住自己,”伊莎贝尔说,“要是他把自己都废除了,朋友们会很难过的,会想念他的。”
“嗯,”老人说,“我猜,他会留下来让朋友们开心的。不然,我肯定会很想念他的。他每次来花园山庄都让我很开心,我想他自己也很开心。现在社会上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很时髦。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发起一场革命。无论如何,我希望他们能推迟一下,等到我死之后。你知道,他们想废除一切;可我在这儿算个大地主,我可不想他们废除我。要是当年我知道他们会这么做,我是不会来的。”杜歇先生接着说,越发高兴了:“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觉得英国是个安全的国家;如果他们要引进什么重大变革的话,我得说,那将是个十足的骗局;到那时,会有很多人失望的。”
“哦,我真希望有一场革命!”伊莎贝尔叫道,“要是能看到一场革命,那该多有趣。”
“让我问问,”姨父带着幽默的意味说,“我忘了你是站在哪一边的,老派还是新派。我听说两种对立的观点你都有。”
“我两边都赞成。大概,所有的事我都赞成一点点。如果革命了——等它完全爆发了——我会是个骄傲、忠实的保皇分子。人们总是更同情他们,而且,他们有机会表现得很优雅,我的意思是,表现得很美。”
“我不知道你说的‘表现得很美’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觉得,你总是很美,亲爱的。”
“哦,你真是太可爱了,但愿我能相信这话!”女孩插嘴说。
“不过,恐怕你不会有幸优雅地走向断头台的,当下不会,”杜歇先生继续说,“如果你想看一场大风暴,你要在我们这儿住很长时间了。你看吧,真到了关键的问题上,他们就不愿意你把他们的话当真了。”
“你说的是谁?”
“噢,我指的是沃伯顿勋爵和他那样的人——上流社会的激进派。当然,我说的只是我的看法。他们嘴上谈论变革,可是我觉得他们并不是真的想实现它。你知道,我们,你和我,知道民主的体制下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一直认为生活在这种体制下是很舒适的,但是我是从一开始就习惯了它的。而且我不是贵族;你是位高贵的女士,亲爱的,可我不是个贵族。可是在这里,我觉得他们并不完全理解什么是民主体制。那是每时每刻都要面对的,我想,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会发现,民主不比他们现在的体制更好。当然,如果他们想试一试,那是他们的事;不过我希望他们不要试得太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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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他们不是认真的吗?”伊莎贝尔问。
“他们希望自己是真诚的,”杜歇先生承认这一点,“不过他们的真诚好像大多都停留在理论上。他们的激进观点是一种消遣;他们需要有些消遣,没有这个也会有其他的,只不过可能没这么高级而已。你看到了,他们很奢侈,而这些进步思想就是他们最为奢侈的消遣。这让他们觉得自己很有道德,又不至于损害他们的地位。他们把地位看得很重要。如果有人说不在乎它,你可千万别让他们蒙蔽了。因为,如果你信以为真,准会上当的。”
姨父的话思路清晰,观点也很独特,伊莎贝尔听得很专注。尽管她对英国的贵族并不了解,姨父的分析却符合她对人性的大致理解。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要为沃伯顿勋爵辩护几句。“我不相信沃伯顿勋爵也是个伪君子;其他人是不是我不管。但我希望能看到沃伯顿勋爵经得住考验。”
“上帝啊,把我从我的朋友们那里救出来吧!”杜歇先生回答说,“沃伯顿勋爵是个非常亲切的年轻人——很优秀的年轻人。他一年有十万英镑的收入,拥有这座狭小岛屿的五万英亩土地,更不用说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他有六七座宅邸,在议会拥有席位,就像我在自家的餐桌前拥有一个座位一样。他品位高雅,喜欢文学、艺术、科学,还有年轻的小姐们。而他最高雅的趣味就是对新思想的喜好。这带给他很多快乐——恐怕比任何其他东西都要多,只除了年轻姑娘们。他在那边的那座老房子——他管它叫什么,洛克雷?——非常迷人;不过我觉得还是不如我们这里好。不过,这不要紧——他还有很多房子。就我看来,他的新思想不会损害任何人,当然也不会损害他自己。即便发生革命,他也会很轻易地脱身的。那些人不会碰他的,他们会随他去:他太招人喜欢了。”
“啊,那么,即使他想当烈士也不可能了!”伊莎贝尔叹道,“那他的处境真是可怜。”
“他永远不会成为殉难者的,除非你让他受难。”老人说。
伊莎贝尔摇了摇头。这里面也许有些可笑的东西,可是她却有一丝伤感。“我不会让任何人受苦的。”
“希望你也永远不会受苦。”
“我希望不要。不过,你不像拉尔夫那样可怜沃伯顿勋爵吧?”
姨父用亲切而敏锐目光看了她一会儿,说:“不,总的来说,我确实可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