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一位女士的画像》(26)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二十六章《一位女士的画像》(26)

五月初的一天,一群人聚集在佛罗伦萨一座古老的别墅里,这时老杜歇先生过世已约有六个月了。别墅坐落在罗马门外覆盖着橄榄树的一座小山顶上,拥有很多房间。而房间里的这几个人,倘若在一个画家的眼里,则是一幅极好的构图。这是一座长形的建筑,看起来简单而空洞;房顶向外延伸很长,正是托斯卡纳[81]人喜欢的风格。它坐拥环绕佛罗伦萨的低矮群山,旁边是一株株墨绿的雪松,三五成群,笔直挺拔。从远处看,别墅就和这些雪松形成一幅和谐的长方形图画。房子的前面是一个小小的乡间广场,青草遍地,显得很空旷,占据了山顶的一部分。房子正面的墙上凿出几个窗户,不均匀地分布着;每个窗户里面,沿着底座都砌有一张石头长凳。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是个很有用的地方,他会懒洋洋地在窗前漫步,脸上挂着怀才不遇、孤高傲世的神情,看似泰然自若,自诩与世无争,而在意大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副表情总能给人罩上一层卓尔不群的优雅外衣。这座建筑的正墙古旧结实,饱经风霜,气势恢宏,却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它仿佛是一个人戴的面具,而不是他的脸;它有厚重的眼睑,却没有眼睛。其实,房子真正面向的是另一边——是它的后面,那里风景明丽,地势开阔,午后洒满阳光。而别墅仿佛高悬在山坡顶上,俯瞰着狭长的阿诺河[82]谷,谷内雾气氤氲,呈现出意大利特有的色彩。别墅附带着一座狭窄的花园,像梯田一样层层降低,园里生长着一丛丛的野玫瑰,还有几张古老的石头长凳,上面长着苔藓,让太阳烘烤得热乎乎的。庭院的围墙很低,若是一个人倚靠在上面,会觉得高度正合适。围墙下面,地势渐走渐低,掩映在蒙眬的橄榄丛和葡萄园中。不过,我们关心的并不是房屋的外部环境,在这春光明媚的季节、阳光灿烂的上午,住在这里的人恐怕更喜欢待在阴凉的室内。底楼的窗户极具建筑特色,庄重威严。站在广场上看过去,你会觉得它们的功能不是提供与外界的交流,而是阻止外人窥入,让人望而却步。窗户上打了很多木条,而且位置很高,纵使你的好奇心再强烈,即便你踮起脚跟,可还没等走到跟前,就会无可奈何地放弃。别墅的内部被隔成几间独立的套房,居住者大多是长期住在佛罗伦萨的外国人,他们身上已经没有明显的民族特征了。其中的一套房间并排开着三个心怀猜忌的窗户,里面坐着一位绅士,还有一个小女孩,两位修道院的修女。不过,这套房间并不像我们刚才的描述那样肃穆,因为它的门又宽又高,现在正打开着,通向植物丛生的花园;而高大的铁栅栏也不时漏进充足的意大利阳光。这是一个舒适的地方,而且很奢华,处处流露出主人精心的布置,高雅的情调。房间里装饰着花色各异的褪色织锦缎和挂毯,摆放着精雕细刻的橡木橱柜,都被时间磨得光亮平滑;镶着四方画框的绘画作品笔触古朴自然,同时又具有浓厚的学院派风格;还有一些古怪的黄铜器或陶器,都是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古董。意大利一直是艺术品的宝库,直到现在仍然没有耗尽。这些古旧的装饰同屋里的现代家具搭配和谐,看来,房间的设计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考虑到,这是慵懒的一代;值得注意的是,所有的椅子都宽大柔软,一张设计精巧的写字桌占据了房间的很大空间,一望而知是十九世纪伦敦的风格。屋里有很多书籍、杂志和报纸,还有几张小幅的水彩画,画面古怪而精美。其中一幅摆放在客厅的画架上,前面站着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小姑娘。此刻,当我们开始关注她的时候,她正在默默地观赏这幅画。可是屋里的其他人并没有陷入沉默——或完全的沉默中;只不过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显得有些尴尬。两位修女坐在各自的椅子里,似乎还不是很自在;她们保持着最后的矜持,脸上带着审慎的表情。两位都是相貌一般、体态丰满、五官柔和的女人,身穿亚麻布料的衣服,质地僵硬,精纺的裙褶就像是钉在衣服上。这样完全不具个性色彩的装扮更让她们显得谨慎谦逊,仿佛是在履行公事。其中一位已经有了年纪,皮肤细嫩,两颊圆乎乎的,戴着眼镜;看起来比她的同伴更有辨别力,而且在此次拜访中起主要作用。这次拜访的目的,很明显与那位年轻的女孩有关。女孩是大家关注的对象,她戴着帽子——式样极为简单,和身上的薄棉布裙一样简朴;相对她的年龄,这条裙子显得有些过短,尽管它肯定已经被“放大”过了。那位绅士应该是在接待两位修女,看来女孩是他托付给她们照管的。此刻,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困难,因为与温顺的人交流和与强大的人交流一样艰难。同时,他的注意力明显地被那个安静的女孩占据了,她背对他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凝重地落在那纤弱的背影上。他大约四十岁,头很长,形状端正;头发还算浓密,只是有些过早的花白了,而且剪得很短。他有一张漂亮的窄脸,五官极其标准,比例极为匀称;唯一的缺点是——它们给人一种过于尖锐的感觉。而之所以会有这种效果,他的胡子功不可没。胡子的形状是十六世纪肖像画上的风格,嘴唇上面还有一撇漂亮的小胡子,胡须的尖端往上翘着,浪漫而华丽,让胡子的主人显得很有异国情调,又带着传统神韵,说明他是个讲究品位的绅士。可是,他那双敏锐而挑剔的眼睛——他的眼神既迷蒙又凌厉,既聪明又严厉,让人觉得这既是一个观察者,也是一个梦幻者——会让人相信,他只有在精挑细选的范围内才会讲究格调,而且只要他去寻找,就一定会找到。至于他的民族、国籍,你会觉得困惑不已,难以确定;那些让这样一个问题显得简单而无味的明显特征,他身上一概没有。如果他的血管里流着英国人的血,恐怕已经混合了一些法国或意大利的血液;如果他是一枚精美的金币,却没有通常铸币上的以供流通的印记或标志;他是一枚精美繁复的奖章,为特殊使命而打造。他身材清瘦,看起来无精打采,个头不高不矮。看他的穿着,人们就会明白,对于衣着,他唯一在意的就是杜绝庸俗,其余都无关紧要。

“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他问那个小女孩。他用的是意大利语,而且很说得自然,但是这绝不会让人相信他是意大利人。

孩子专注地打量着这幅画。“很漂亮,爸爸。是你自己画的吗?”

“当然是我画的。你不认为我很聪明吗?”

“是的,爸爸,你很聪明;我也在学画画。”说着,她转过身来,现出一张漂亮的小脸,脸上凝固着极其甜蜜的微笑。

“你应该给我带一幅画得最好的来。”

“我带了很多,都在我的箱子里。”

“她画得很用功。”年长的修女说,用的是法语。

“听您这么说,我很高兴。是您在教她吗?”

“幸亏不是我[83],”那位修女说,脸有些红了,“这不是我的工作。我不教课,把这个工作留给那些优秀的人来做。我们有位很好的绘画老师,他是……是……他叫什么?”她问身边的同伴。

她的同伴望着地毯。“是一个德国名字。”她用意大利语说,好像她的话需要翻译一样。

“是的,”另外一个接着说,“他是个德国人,已经在我们这里很多年了。”

女孩并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而是走到了大房间敞开的门前,站在那里,望着花园。“而您,我的修女,是法国人。”绅士说。

“是的,先生,”拜访者温和地回答,“我用自己的语言和学生说话。我不懂外语。可是我们也有来自其他国家的姐妹——英国、法国、爱尔兰。她们都说自己的本国语。”

绅士微微笑了笑。“那我的女儿也受过一位爱尔兰女士的教导了?”说完,他发现两位客人猜得到这是一个玩笑,可是却不明白里面的意思,于是立刻接着说,“你们的教育很完备。”

“哦,是的。很完备。我们一切都有,而且都是最好的。”

“我们还有体操课,”那位意大利修女试着说,“不过并不危险。”

“希望不危险。这是您的科目吗?”这个问题引得两位女士率真地笑了;等她们安静下来,接待两人的绅士瞟了女儿一眼,说她长高了。

“是的,不过我想她不会再长了。她的个头不会很——大。”那位法国修女说。

“这我并不在意。我欣赏像书一样的女性——精彩却不长。不过,”那位绅士说,“我找不到什么具体原因,为什么我的孩子个子不高?”

那位修女温和地耸了耸肩,好像是说这些事情不是她们能够明白的。“她很健康;这是最好的。”

“是的,她看起来身体很好,”女孩的父亲凝视了她片刻,然后用法语问道,“你在花园里看什么?”

“我看到很多鲜花。”她用甜美细小的声音回答说,口音一如她的父亲一样好听。

“是的,可是好的不多。不过,既然有,你就出去为这两位夫人采一些来。”

孩子回过头来,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真的可以吗?”

“啊,只要我允许。”父亲说。

女孩又看了看年长的修女。“真的可以吗,嬷嬷?”

“听你父亲的话,我的孩子。”修女说,脸又红了。

女孩得到了允许,就高兴地走下台阶,很快就看不见了。“你们没有宠惯她们。”父亲满意地说。

“她们的一切都要经过允许。这是我们的规定。她们的请求一般都会得到允许,可是必须请示。”

“哦,我完全同意你们的规定;我相信你们的体制一定是很好的。我把女儿交给你们,是要看看你们会把她调教成什么样子。我有信心。”

“一定要有信心。”修女安静地回答说,透过镜片凝视着他。

“那么,我的信心得到回报了吗?你们调教的结果如何呢?”

修女垂下了眼睛,然后说:“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先生。”

主人也垂下了眼睛,可是,他这样做也许是和修女出于不同的原因。“是的。还有呢?”

他看着来自修道院的女士,也许在想,她会说一个诚实的基督徒就是一切;可是她尽管很单纯,并不会如此直率。“一个迷人的年轻小姐——一个真正的小女人——对你来说一个只会让你心满意足的女儿。”

“她看起来很温柔,”父亲说,“她很漂亮。”

“她是完美的,没有缺点。”

“她小时候没有任何缺点,我很高兴你们也没有给她。”

“我们非常爱她,”那位眼镜女士庄重地说,“至于缺点,我们怎么会给她我们没有的东西?修道院和俗世是不一样的[84],先生。她是我们的女儿,也许你也会这样说。她还那么小时就到我们那里了。”

“在所有今年要离开的孩子当中,我们最怀念的就是她。”那个年轻的修女低声附和着说。

“啊,是的,我们会一直谈论她的,”另一个说,“我们会把她当作新来的孩子们的榜样。”说着,这位修女似乎发现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同伴搜寻了一会儿,很快抽出一条质地优良的手帕来。

“你们是否将要失去她,还不确定,没有什么是一定的。”主人很快又说道,不过并不是因为他看到了修女们的眼泪,而好像是他说了让自己最满意的话。

“我们相信这话,也很高兴。十五岁就离开我们是有些太早了。”

“哦,”这位绅士说,语气欢快活泼,是刚才所没有的,“并不是我愿意把她带走。我希望你们能永远拥有她!”

“啊,先生,”那位年长的修女说,一边微笑着站了起来,“她的确很好,可是她是为这个世界准备的。”

“如果所有的好人都藏在修道院里,这个世界怎么办?”她的同伴柔和地问道,也站了起来。

显然,这个问题比这位善良的女人料想的要严肃得多;于是,那位眼镜女士采取了妥协的方法,轻松地说:“幸好,到处都有好人。”

“如果你们要离开的话,这里就少了两个好人。”主人殷勤地说。

这个俏皮话似乎有些过头,让两位单纯的女士无从回答,只是互相看了看,得体地表示不赞同;不过很快,女孩回来了,掩盖了她们的不知所措,她手里抱着两束玫瑰:一束纯白,一束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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