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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爷爷即使害怕,还是勇敢地拿着铁锹上去帮助,可是没等到别人的施救,已经被捅死了?”
单自静坐在白色帐篷下,看着桌子上的白色四角帽,这是农村丧事要带的,身上穿着白色的麻布,厚厚的都将黑色掩盖,凹凸不平的地面全是鞋印,在村庄拆迁结束前,这个村子里的大部分人,因为这一件事重新地聚起来。
单自静迷茫地坐在小椅子上,听着外面的喇叭声,看到坐在小圆桌边的人们,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吃席是什么时候,却忘不掉那天的她是怎么守着奶奶。
三层楼的别墅,一楼的茶几沙发全都被盖上白布,最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棺材,两侧跪着爸爸妈妈和周围表亲,就这样守着,看不到尽头的天亮。
地面上的杂草遍地,凡是来磕头的人们,鞋子都脏兮兮,雨后的路并不好走,本白皙的瓷砖全都变成灰色沾染上泥土。
单自静跪在软垫双腿发麻,只是十几分钟的时间就已经受不了,盘腿重新坐在垫子上,冰凉的双手只要微微握拳就能够感受到一丝温热,可手背上的温度却迟迟不会改变,和她的身心是相反的。
仰头看着高大的棺材,瘦小的她坐在地上才到棺材脚,父母在她旁边失落的样子,自责的心也到了极点,她恍惚间好像看到奶奶又出现在她面前,可是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自静,晚上了回去睡吧,别在这里守。”单母亲牵着她的手,不希望人就这样陪着,毕竟还小,在这儿吹着外面的风,一冷一热交替迟早感冒。
单自静嗯了声,双手撑着地板,起身后双腿打颤,走路都走不稳,沈寅嘉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机灵地扶住她,小心翼翼带着人离开这间房,到对面的小平房中。
可是还没有擡脚进去,单自静脚步停止,满目忧愁地望向雪地里的雪人,高高的比奶奶的身体还要大,是老人即使戴着手套去堆,也会双手变通红,可是因为她喜欢,所以才会更加的卖力。
l是几乎年年下大雪,小时候的他们会在雪地里撒欢,宁可手长冻疮,也不愿意回家,因为开心和快乐,最主要的也是因为没有烦恼。
白净的雪就如同单自静的手,别人冻得发红,她的手已经冻得比平时还要白,像极了刚从消毒液长时间浸泡拿出来。
沈寅嘉从口袋里掏出手套给她戴上,十来岁的孩子就这样一点点学会悉心照顾别人坐在椅子上,“想哭就哭吧,为什么要隐忍自己的情绪,说出来比什么都好。”
这时的单自静话不多,面对别人的关心都是一脸冷漠地看着,她想哭是哭不出来,心中巨大的悲伤让她沉浸在奶奶的离开,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这么快地到来,也产生了对死亡的害怕。
单自静双手抱膝,下巴放在上面,垂眼看着雪上面突然出现的一个黑点点,是一只蚂蚁在乱动,转着圈好像迷路了,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就像那时的单自静,也像今天的沈寅嘉,看着他□□跪在地上的后背,安慰的话说不出口,也没办法进入到人群中寻找他。
人只有生后和死后才会有很多人到来去看望,面对许久未见面的远房亲戚和有交道的朋友,沈寅嘉父亲正在边上和他们讲述老人的事情,凡是听了的都会皱眉感叹,五一例外。
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在一点点地长大,可是面对数不清的分离和意外,单自静站在墙角,放在口袋里的双手冰凉,即使有手套还是会有风钻进去,她看着从几个人到几十个人站在院子里,瞬间觉得压抑,恨不得现在就赶紧离开。
十几分钟后,她擡脚跨过门槛,就如同那时的自己,不舍中带着决绝,不知道该去哪里,最后还是到了樱桃树下,被转移田间里,很容易被发现,她丝毫没有停顿,直接擡手去触碰树叶,还有掉落在地上的樱桃。
单自静站了许久,望着四米高的樱桃树,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月光洒落在她身上,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苦涩的笑逐渐蔓延,在这里找不到头绪,混乱的内心连带着思想精神就开始逐渐崩溃。
面对离别是突然的,那张还没有完成的设计纸,被她放在教室桌洞里,要送的人已经走了,她应不应该继续完成。
单自静撇嘴忍住眼睛的泪水,抽噎着吸鼻子,天空的黑暗如同自己的心,突然变得迷茫,意义在哪里。
在村子里的这一会儿时间,看着老人的很多亲戚从各个地方赶来碰最后一面,大多风尘仆仆,工作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可那一眼却见不到最真实的人,只是黑白照片上的他。
单自静无奈地笑了笑,不嫌脏地直接坐在旁边石砖上,手抓着泥土和已经腐烂的樱桃,老人所给的,最后的礼物便是多年来的心血,樱桃和苹果,红红火火,不仅仅是生活,更多的也是心和家庭。
黏糊糊的双手被抓住,沈寅嘉出现在她面前的突然,纸巾不知从哪找着,一点点将她脏掉的手擦干净,而需要安慰的人却在宽慰他人。
“不要哭,对我爷爷来说也是解脱了,生活一辈子都是苦,没有享福,最后能够帮助到别人,他很开心,躺在医院里最后一句话,都是关心被他护在后面的人,足够了。”沈寅嘉冷静道,一丁点眼泪都没有的他,看上去似乎很冷淡,好像对自己的爷爷没有一点感情,可是内心的痛苦无人知晓,而坚强成为他的保护伞。
经历的大大小小事情,对他来说都是艰难的,或许同龄人还在父母怀中撒娇需要依靠,而他已经会自己下地做农活,上学后别人可以一心一意地学习,而他需要家里的农活或者店铺一同帮助,在同样的一个阶段,别人的家庭都是非常的和谐稳定,可他没有,全都是跌宕起伏。
沈寅嘉却从来没有过任何抱怨,不管是大人说的,让他经历这些事情,是为了变得更好和更加强大,他全都接受这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改变吗?
似乎没有,可要说有自己的想法,确实存在。
众多情况、矛盾和压力之下,才会有了现在的他,或许是存在一定的困境,可全都能解决和坦然的人,内心又需要多大的心理素质而去面对。
单自静眼瞅着掌心泥土一点点被抹掉,泪水滴落在手腕处,沈寅嘉小心地擦掉后安慰道:“我爷爷是个勇敢的人,也是我心中的英雄,从被他背在肩膀上,走在村庄的马路眺望远方草莓大棚,到步履蹒跚地追着自行车从家到东湖的地,再从上小学坐在三轮车上,被他从村里带到市里,两个小时刮着风下着雨,又独自一人回家,他很孤独,可也享受孤独。”
“奶奶以前总说爷爷没出息,说家里条件不好,就是因为丈夫和儿子的性格太过软弱,才会被人欺负,到最后一塌糊涂,一直说着好人没好报,最终也确实因为这句话而付出代价。”
“那时候每个人给自家孩子输出的观念就是,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才会有出息,即使到现在无数农村山区的孩子也是接受这个理念,并没有错,可有没有出息又能够怎么样,不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过着平凡的生活,有着柴米油盐。”
当大多数人选择去往大城市奋斗,要有一番自己的事业,可是对沈寅嘉来说,做一件对自己和对他人来说,能够有意义,并且帮助到的事情,是他一直想要做的,寂寂无闻又能怎么样,没有出息依旧是生活,不过是苦累一点,可要说大有可为世界上能有几个呢?
单自静看着他的面庞,小声问:“沈寅嘉,人都是不甘心的和不知满足的,不管是放在任何人的身上都会出现这种情况,你有什么能够保证,自己将来还是会像现在这样的,叔叔阿姨对你的期盼是不是也落空了。”
沈寅嘉勾着嘴角淡然道:“凡事皆是命,万般不由人,在任何事情上我都可以选择妥协,可是只有一个,去成为消防员,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这个职业上行走很久,但我知道,自己现阶段的目标就只有这个。”
“期盼是别人强加在我身上的,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期待的,我努力地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别人有自己的想法也和我没关系,我只要做好自己,踏实地一点点就好了。”
“人是会不满足,要看放在什么事情上,我不贪心,也不愿意改变现在他人或者自身眼中的自己,正直和诚实,只愿做一件事。”
当看着男生从始至终对自己的人生有非常好的规划,并且几年来没有任何的改变,这对单自静来说也是另外一种激励,互相的努力和打劲,看似是存在于表面,可力量是慢慢深入到身体和内心,无从察觉却实实在在有变化的。
噩耗的来临,并不意味着事情的悲伤或者苦难能够将人打击得一无是处,偏偏是这样的状态下,更加能够明白想要的是什么,而单自静看着他的脸颊,在幽深的夜晚中,脸庞上的那一条条手指印,是没有办法磨灭,依旧会牢固地存留在上面。
“你自己打的吗?”单自静轻声道,擡手在他脸颊上一点点地抚摸,不敢用力怕弄疼,“这算是自虐吗?”
沈寅嘉笑道:“不算,只是想让自己清醒一点,熬夜守着人需要精力,虽然什么也没有做,就是累。”
心力交瘁的他在面对单自静的问题,掩盖住了事情的另一面,不会和她说见到爷爷的最后一面是在医院内的抢救室,那满身是血,从身体拿出的刀片都带着息肉,让人惨不忍睹,却又不得不看得清楚,这是勇敢的老人,给年轻人留下的最后一堂课。
沈寅嘉无从去说心中的震撼,一个八十来岁的老人,能够在腿脚不算利索,身体状态不好的情况下,勇敢地站出来,挡在他人面前,是需要多大的勇气,而后果也从来没想过。
沈寅嘉起初还会在心中对爷爷有点埋怨,可这件事放在别人身上,大多数都会做着和老人相同的事情,而他的心路历程也有着极大的变化。
在人人都为了自己的世界,出现了一个无私奉献的人,这不管对谁来说,都是一个冲击,而对沈寅嘉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而言,是让他更加坚定的选择,并且不会给自己留有后路。
他可以成为像别人拥有极高勇气的人,也可以成为自己想做的人,这都是他做得到的,没有任何困难,少年的人生似乎就没有迷茫,不管怎么选,都会有人支持,身后的家庭和朋友,都会支持他走到下一步。
“回去吧,不是开三轮车过来了吗,我都好久没坐了。”单自静拽着沈寅嘉站起来,扯着他胳膊朝着边上的路行走,那年秋天,她站在苹果树和樱桃树下,看着一家子高高兴兴摘果子的画面再也不会有,而记忆中的土地和房屋伴随着一遍遍的翻修而不再是她熟悉的地方,那些曾经说上话的人们正在慢慢老去,到最后离开。
单自静说不出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让她思绪都不大对,可谓是驴头不对马嘴,可想法不受控制,老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又何尝不是在教育她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