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空大鼓》(7)
第八十四章《空大鼓》(7)铁圈
[俄]梭罗古勃
一
一个女人,清早晨在一条市外的冷街上散步,一个四岁的孩子同伊一路走。伊很年青活泼,喜孜孜的微笑,伊常常极慈爱的看伊儿子,那孩子的红面颊上,也仿佛映出幸福的光。他正在那里抛一个圈,一个大而且新,明晃晃的黄圈子。他跟着圈乱闯,喜欢的了不得,大声说笑,撒开他小肥腿,膝弯下全是露着,挥他抛圈的棒。他本不必将棒举向头上,有这样高:但这有什么要紧呢?
真好快活!他从前未曾有过一个圈,这圈又跑得怎么活泼呵!
从前一切都未有过,在他看了,一切全是新的,——早晨的街道,快活的太阳,市内远远的嚣尘。在孩子看了,一切都新,都快活洁净。
二
一个穿破衣的老人,两手又粗又硬,站在十字街口。他将身体贴着墙壁,让女人和孩子过去。老人用没有光泽的眼,望着孩子,很粗蠢的微笑。混乱迟钝的思想,在他秃头里挣扎出来。他对自己说,“一个小绅士!正是一个小东西。喜欢的快要炸了。看他怎样开步走呵!”
他心里不甚明白。这件事似乎有点奇怪:——
这里是一个孩子,——一个小东西,只配拔住头发,拖来拖去的。游嬉是坏事。孩子又是专做坏事的人,大家都晓得的。
那里是一个母亲,——伊并不发话,也不吵闹,也不骂他。伊很活泼愉快。很容易看出,他们是惯在温和安乐中过活的人。
但在老人自己一面,他做孩子时,过的是狗的生活。便是到了现在,也并无什么好的景况,虽然可以不再挨打,也有食料吃饱了。他记起少年的时候,——饿呵,冻呵,打呵。他未曾有过一个圈玩耍,也没有好人家孩子所要的种种玩物。这样,他在穷愁苦难中间过了一生。他记不出一件喜欢的事。
他张着没牙齿的嘴,对孩子笑:心里很羡慕他。他又回想道,“真无聊的游嬉!”
但他心里很是妒他羡他。
他去作工,——去到工厂,在这厂里他从小做起,一直到老了。他终日想那孩子。这是一个极深极固执的思想。他竟不能忘却那孩子。他心里看见他跑着,笑着,顿脚,抛圈。怎么的肥小腿,直露到膝弯!……
在工厂里机轮喧闹的中间,他整日里仿佛见那小孩拿着铁圈。夜间又在睡梦里看见他。
三
次日早上,老人的幻想依旧跟着他走。
机器咶咶的响,工作很是单调,又是机械般的自动的事。他的两手急急忙忙的做习惯了的工作,没牙齿的嘴上现出微笑,心里怀着愉快的空想。空气里面夹着许多尘埃,愈显得浓厚,承尘底下许多皮带从无数轮子上转来转去,嗤嗤的响。略远的地方,被散出的蒸汽遮住,全不能见。只见一两个人,忽隐忽现,像鬼怪一般,人的声音,因为机器的不断的响声,也一毫不能听到。
老人的空想,也正是热闹,——他这时候变了一个小孩,他的母亲是一个上流妇人,他有他的圈和小棒。他正在那里游嬉,用小棒赶那圈。他穿了一件白衣服,他的小腿很肥,一直露到膝弯上。
几日过去了。工作也逐渐进行,他的空想还是如此。
四
一日晚上,他从工厂回家,在路上见了一个木桶的圈。这是一个粗恶污秽的圈。老人见了,喜得遍身发抖,没有光泽的眼里流出泪来。有一种突然发生的不可抗的欲望,将他制住。
他很小心的向四面一望,于是蹲下去,伸出发抖的手将他拾起,又惭愧似的微笑,拿了他回家。
没有一个人留心他,也没有人问他。这与人有什么相干?一个穿破衣的老人,拿着一个破旧无用的圈,——有谁来留心呢?
他偷偷的拿着走,怕人看了见笑。为什么拾了来,又为什么拿着走,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单是这很像那孩子的圈罢了,将他放在随便什么地方,也没有什么妨碍。
他能看这圈,也能用手抚摩这圈。还更能引起他的幻想,工厂里的呼啸喧扰声音便觉渐渐微弱,散出的蒸汽也渐渐淡了。……
这圈在老人的歪斜不正的房子里床下,放了几日。他时时拿了出来,看他一回,这污秽灰色的圈,很能安慰老人的心,他见了圈,便使他更加想念那幸福的孩子。
五
一日是清朗和暖的早晨,鸟在市内虚损的树上叫得比平时尤其高兴。老人一早起身,拿了圈,走出市外。
他在林中,从老树和荆棘堆里,直向前走,一面咳嗽。这树上都包满了黑色干枯的开裂的树皮,老人看了,觉得很不测,又像是板着脸不说话。林中的气味也很奇,昆虫都很怪异,羊齿植物似乎非常高大,这里并无尘埃喧闹,只有温和细密的朝雾,散布在树木后面。老人的脚,在枯叶上滑过,有时遇着爬在地上的老树根,几乎绊倒。
老人折下一支枯枝,将圈挂在枝上。
他走到一片空地,充满着日光与寂静。无数露珠,在新刈草地的绿叶上,闪闪有光。
忽然老人将圈溜下树枝。他用枝打,使圈在草上旋转,老人大笑,颜色很是喜悦;他跟着圈跑,正同那孩子一样。他踢脚,用棒打那圈子;又将棒在他头上,高高举起,也同孩子一样。
他觉得自己还是幼小,被人所爱,又很幸福。他又觉得他的母亲正看守着他,微笑着,紧跟着他走。仿佛初次出外的孩子,他觉得与鲜明的草和闲寂的青苔接触,十分舒畅快乐。
他的灰色羊髯,同他苍白的脸色恰相调和,抖个不住,他的咳嗽同笑混作一堆,奇怪的嘎声,从他没牙齿的口中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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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此后老人,一天比一天,更爱他早上带着圈在林中游嬉的时光了。
他有时想到,怕被人发见,被人见笑,——想到这里,引起一种深切的惭愧心来。这惭愧很像恐怖,他便渐渐麻木,他的膝髁几乎发软。他慌忙向四面探望。
不,——四面没有一个人看得见,也没有一个人听得到。
他尽意的游嬉够了,便回到市里,很温和愉快的微笑。
七
没有一个人发见了他。也没有非常的事出现。老人平平安安的游嬉了几日,一日露水很多的早上,他便受了凉。他卧倒在床上,不久死了。虽然死在工厂病院里,死在不知不识的不相关切的人的中间,他很平静的微笑。
他的空想,使他心里很得慰安。他也曾做过孩子,也曾笑着在阴暗的树木中间,在绿草上跳跃,——他的亲爱的母亲将眼紧跟着他。
梭罗古勃的短篇,《迷藏》最有名。这一篇《铁圈》虽然并非他的一等著作,但很可看出他的根本思想,所以颇有研究的价值。
梭罗古勃是厌世家,又是死之赞美者(peisithanatos)。他在《小鬼》中,表明人生的恶浊无意义,要脱离这苦,但有死这一条路:如《迷藏》中的小女儿莱莱契加,又或如《未生者之接吻》中的胎儿,便最好了。其次要算发狂,他称为祝福的狂气。此外还有两种法门,可免人生的苦恼:第一是美,第二是空想。但无论怎样天真的美,一与人世接触,也被污染毁坏;所以诗人的空想,便是唯一的避世的所在。英人库尔诺思(cournos)说,“空想是美的媒介;能令人在悲哀中求得悦乐。有空想的人,真是幸福。他在这日光所照鄙俗可厌的人世之外,别有一个世界,怪异荒唐,同童话的世界一般,也便是夜的世界。”(见一九一五年九月分两周评论中。)
梭罗古勃的意见大略与意大利诗人略巴尔提(leopardi)相似,“以为人生止有苦趣,灵智之士,苦亦益大。盖人生慰藉,实唯空虚。人有希望空想幻觉,乃得安住。如幻灭时,止见实在,即是悲苦。欲脱此苦,唯梦或死。”(译者所编《欧洲文学史》的一段)这篇小说里的老人,便只因能有了空想幻觉,所以虽然过了一世“狗的生活”,也能很温和愉快的微笑,死在不相关切的人的中间,也能很平静的微笑。所以他可算一个“真是幸福”的人。因为他能在这不幸的真实的世界之外,别有一个空虚的世界,可以容得他安住。
但我的意见,不能全与著者相同,以为人的世界,究竟是在这真实的世界一面,须能与“小鬼”奋斗,才算是唯一的办法。所以我们从别一方面,看这抛圈的老人的生活,与《卖火柴的女儿》比较观察,也是一件颇有意义的事。
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三十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