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五章《药堂杂文》(4)
第七百五十五章《药堂杂文》(4)第三分
留学的回忆
我到现在来写留学的回忆,觉得有点不合时宜,因为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无论在中日那一方面,不是五十岁以上的人不会了解,或者要感觉不喜欢也说不定。但是因为记者先生的雅意不好推却,勉强答应了下来,写这一回,有许多话以前都已说过了,所以这里也没有什么新材料可以加添,要请原谅。
我初到东京的那一年是清光绪三十二年,即明治三十九年,正是日俄战争结束后一年。现在中国青年大抵都已不知道了,就是日本人恐怕也未尝切实的知道,那时日本曾经给予我们多大的影响,这共有两件事,一是明治维新,一是日俄战争。当时中国知识阶级最深切的感到本国的危机,第一忧虑的是如何救国,可以免于西洋各国的侵略,所以见了日本维新的成功,发见了变法自强的道路,非常兴奋,见了对俄的胜利,又增加了不少勇气,觉得抵御西洋,保全东亚,不是不可能的事。中国派留学生往日本,其用意差不多就在于此,我们留学去的人除了速成法政铁道警察以外,也自然都受了这影响,用现在时髦话来说,即是都热烈的抱着兴亚的意气的。中国人如何佩服赞叹日本的明治维新,对于日俄战争如何祈望日本的胜利,现在想起来实在不禁感觉奇异,率真的说,这比去年大东亚战争勃发的时候还要更真诚更热烈几分,假如近来三十年内不曾发生波折,这种感情能维持到现在,什么难问题都早已解决了。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但是像我们年纪的人,明治时代在东京住过,民国以来住在北京,这种感慨实在很深,明知无益而不免要说,或者也是可恕的常情罢。
我在东京是在这样的时候,所以环境可以说是很好的了。我后来常听见日本人说,中国留日学生回国后多变成抗日,大约是在日本的时候遇见公寓老板或警察的欺侮,所以感情不好,激而出于反抗的罢。我听了很是怀疑,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并不曾遇见多大的欺侮,而且即使有过不愉快的事,也何至于以这类的细故影响到家国大事上去,这是凡有理知的人所不为的。我初去东京是和鲁迅在一起,我们在东京的生活是完全日本化的。有好些留学生过不惯日本的生活,住在下宿里要用桌椅,有人买不起卧床,至于爬上壁橱(户棚)去睡觉,吃的也非热饭不可,这种人常为我们所非笑,因为我们觉得不能吃苦何必出外,而且到日本来单学一点技术回去,结局也终是皮毛,如不从生活上去体验,对于日本事情便无法深知的。我们是官费生,但是低级的,生活不能阔绰,所以上边的主张似乎有点像伊索寓言里酸蒲桃的话,可是在理论上我觉得这也是本来很有道理的。我们住的是普通下宿,四张半席子的一间,书箱之外只有一张矮几两个垫子,上学校时穿学生服,平常只是和服穿裙着木屐,下雨时或穿皮鞋,但是后来我也改用高齿屐(足驮)了。一日两餐吃的是下宿的饭,在校时带饭盒,记得在顺天堂左近东竹町住的时候,有一年多老吃咸甜煮的圆豆腐(雁拟),我们大为惶恐,虽然后来自家煮了来吃也还是很好的。这其实只是一时吃厌了的缘故,所以有这一件笑话,对于其他食物都是遇着便吃,别无什么不满。点心最初多买今川小路风月堂的,也常照顾大学前的青木堂,后来知道找本乡的冈野与藤村了,有一回在神田什么店里得到寄卖的柿羊羹,这是大垣地方的名物,装在半节青竹里,一面贴着竹箬,其风味绝佳,不久不知为何再也买不到了,曾为惋惜久之。总之衣食住各方面我们过的全是日本生活,不但没有什么不便,惯了还觉得很有趣,我自己在东京住了六年,便不曾回过一次家,我称东京为第二故乡,也就是这个缘故。鲁迅在仙台医学校时还曾经受到种种激刺,我却是没有。说在留日时代会造下抗日的原因,我总深以为疑,照我们自己的经验来看,相信这是不会有的。但是后来却明白了。留学过日本的人,除了只看见日本之西洋模拟的文明一部分的人不算外,在相当时间与日本的生活和文化接触之后,大抵都发生一种好感,分析起来仍不外是这两样分子,即是对于前进的新社会之心折,与东洋民族的感情的联系,实亦即上文所云明治维新与日俄战争之影响的一面也。可是他如回到本国来,见到有些事与他平素所有的日本印象不符的时候,那么他便敏捷的感到,比不知道日本的人更深的感觉不满,此其一。还有所谓支那通者,追随英美的传教师以著书宣扬中国的恶德为事,于记述嫖赌雅片之外,或摘取春秋列国以及三国志故事为资料,信口谩骂,不懂日文者不能知,或知之而以为外国文人之常,亦不敢怪,留学生则知日本国内不如此,对于西洋亦不如此,便自不免心中不服,渐由小事而成为大问题矣,此其二。本来一国数千年历史中,均不乏此种材料,可供指摘者,但君子自重,不敢为耳。古人云,蚁穴溃堤。以极无聊的琐屑事,往往为不堪设想的祸害之因,吾人经此事变之后,创巨痛深,甚愿于此互勉,我因为回忆而想起留学抗日生之原因,故略为说及,以为愚者一得之献也。
我在东京住过的地方是本乡与麻布两处,所以回忆中觉得不能忘记的也以这两区的附近为多。最初是在汤岛,随后由东竹町转至西片町,末了远移麻布,在森元町住了一年余。我们那时还无银座散步的风气,晚间有暇大抵只是看夜店与书摊,所以最记得的是本乡三丁目大学前面这一条街,以及神田神保町的表里街道。从东竹町往神田,总是徒步过御茶之水桥,由甲贺町至骏河台下,从西片町往本乡三丁目,则走过阿部伯爵邸前的大椎树,渡过旱板桥(空桥),出森川町以至大学前。这两条路走的很熟了,至今想起来还如在目前,神保町的书肆以及大学前的夜店,也同样的清楚记得。住在麻布的时候,往神田去须步行到芝园桥坐电车,终点是赤羽桥,离森元町只有一箭之路,可是车行要三十分钟左右,走过好些荒凉的地方,颇有趁火车之感,也觉得颇有趣味。有时白昼往来,则在芝园桥的前一站即增上寺前下车,进了山门,从寺的左侧走出后门,出芝公园,就到寓所,这一条路称得起城市山林,别有风致,但是一到傍晚后门就关上了,所以这在夜间是不能利用的。我对于这几条道路不知怎的很有点留恋,这样的例在本国却还不多,只有在南京学校的时候,礼拜日放假往城南去玩,夜里回来,从鼓楼到三牌楼马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浓阴覆地,阒无人声,仿佛随时可以有绿林豪客撺出来的样子,我们二三同学独在这中间且谈且走,虽是另外一种情景,却也还深深记得,约略可以相比耳。
我留学日本是在明治末期,所以我所知道,感觉喜欢的,也还只是明治时代的日本。说是日本,其实除东京外不曾走过什么地方,所以说到底这又只是以明治末年的东京为代表的日本,这在当时或者不妨如此说,但在现今当然不能再是这样了。我们明白,三十几年来的日本已经大有改变,进步很大,但这是论理的话,若是论情,则在回想里最可念的自然还是旧的东京耳。民国二十三年夏天我因学校休假同内人往东京闲住了两个月,看了大震灾后伟大的复兴,一面很是佩服,但是一面却特地去找地震时没有被毁的地区,在本乡菊坂町的旅馆寄寓,因为我觉得到日本去住洋房吃面包不是我的本意。这一件小事可以知道我们的情绪是如何倾于守旧。我的书架上有一部《东京案内》,两大册,明治四十年东京市编纂,裳华房出版的,书是很旧了,却是怀旧的好资料。在这文章写的时候,拿出书来看着,不知怎的觉得即在大东亚战争之下,在东亚也还是“西洋的”在占势力,于今来写东洋的旧式的回忆,实在也只是“悲哀的玩具”而已。壬午小寒,于北京。
(《留日同学会季刊》)
关于日本画家
近几年来常听见人说,日本对于中国的古典文学研究翻译很多,日本古典介绍到中国来的却还几乎没有。又有人说,日本很能赏识中国的名画,中国人都不知道日本画家的名字。第一个问题的理由说来话长,暂且不提,第二个问题比较的简单,现在不妨来谈一谈。中国人不知道日本画家,其理由有好几个。其一,本国画家本来也就少有人知道。博物院美术馆差不多还没有,无处可看古画,画集画史近于专门,未易普及,少有美术评论家,后来虽然渐有介绍赛尚,古诃的文章见于杂志,而写得不高明,不能引起读者兴趣。其二,中国画家向不注意日本画。内行既然不提,外行自然更不知道。清末上海石印的《古今名人画稿》中,有好几幅人物画颇诡异,后来见北斋的画谱,才知道是他的手笔,可是石印本上并无署名,所以同时无从知道是谁所画。照这样情形,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假如他家里不是旧有收藏,他对于本国画的知识也就难得及格,自然更不必说外国了。其实就是在日本,以知道外国画家作为文化人的一资格,恐怕也起于现代,或者是大正以来三十年间的事亦未可知,因为据我所知道,这种风气似是自《白桦》发起,而对于此点的注重似乎也是武者小路君为主,至于别人大抵只是人云亦云而已吧。
在日本留过学的人,有机会与日本画接近,问他们知道几个日本画家的名字么,这是可以的。不过知道虽然会知道,而懂得与否却是别一问题。我自己大约就是这样的一个。正和我不懂得诗而仍想买诗集诗话闲看一样,我并不懂得画,但也喜欢收集一点画集之类,随便翻看。我的确很受过《白桦》的影响,不过这还是在文艺一方面居多。此外又因初见这种高尚的同人杂志,觉得很特别,创作之外还谈宗教艺术,有这许多好的插画,但是赛尚古诃等西洋绘画于我终是有点疏远,不曾发生大关系,虽然也曾因此而买过后期印象派等等几种洋书。关于日本画我所受的影响乃是从同时在大阪由雅俗文库发行的浮世绘杂志《此花》而来的。其时审美书院或者已经刊行浮世绘集,但此乃是贵重的专门书,一般的书籍还不大有,杂志则恐怕未有,大概当以《此花》为嚆矢。《此花》先后一总出了二十四期,我都得了来收藏至今,我因《此花》不但认识了日本的浮世绘,又因此认识了雅俗文库与其主人废姓外骨,此后雅俗的刊物我大抵都搜求来,这给予我许多知识,引起我许多兴趣,我则反报以三十年不渝的敬意。以前关于日本板画家只知道葛饰北斋,有他的十几册画集,两本饭岛虚心著的北斋传,现在就知道了好多,至今还背诵得若干名字。依据各书铺翻刻的种种板画集,看了至今还记得而且爱好的,最早的是菱川师宣,其后有铃木春信,喜多川歌麻吕,歌川丰国,葛饰北斋,他们的特长固是仕女画,但是歌麻吕的《画本虫撰》,北斋的《隅田川两岸一览》,《富岳三十六景》,《富岳百景》,安藤广重(加了姓反而觉得有点面生了)的《东海道五十三次》等,却更有意思。最近去世的小村雪岱,他给笠森阿仙作的插画,载在邦枝完二的小说里,我也很喜欢,近日得其画集,其中不少可喜之作。我是不懂画的,但于日本浮世绘感到兴趣者,其理由只是如此:一,对于线画,着色画,木板画,有儿童时代爱好之情。二,这些画家自称大和绘师,离开了正统的画派,自成一家的风格。三,所画的是市井风俗,可以看作江户生活一部分的画本。在那时候我也用力读“川柳”,这个理由很有关系,但第二理由也颇重要,在浮世绘之外我亦因此爱好别的画家,例如鸟羽僧正,池大雅堂,耳鸟斋,尾形光琳以及光悦宗达这一流人,近时则如小川芋钱子,是也。我又爱民间艺术之大津绘,以及各类民艺品,大抵我所能知道的不是美术史上的大宗支派,所以前读武者小路君的《东西六大画家》,如雪舟等篇虽有兴味,未能促进我的了解,柳宗悦君亦是白桦派之一人,著有《初期大津绘》,近又致力于民艺运动,则鄙人或觉得更是气分相近也。
永井荷风在大正初年写过一篇《浮世绘之鉴赏》,登在杂志上,后来收入《江户艺术论》中,揭载卷头。这篇文章我很喜欢,其第五节说得尤好,我曾经引用过好几次,今又抄录于后,其文曰:
“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伦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生来就和他们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恋爱的至情不必说,凡对于异性之性欲的感觉悉视为最大的罪恶,我辈即奉戴着此法制者也。承受胜不过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训的人类也,知道说话则唇寒的国民也。使威耳哈伦感奋的那滴着鲜血的肥羊肉与芳醇的蒲桃酒与强壮的妇女的绘画,都于我有什么用呢。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异国文人的感想,未必能够字字与我们的意思一致,但是这里可以说差不多十九同意,特别是提明我们是生来就和他们白人命运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这个东洋人或亚洲人的自觉,即使与现时局离开了说,在知识人士也是必要,不但去搜取世界新文化知识须以此作准衡,就是研究本国的艺文思想,亦不可无此反省,固不欲以此自划,只是有如悬镜于侧,时时引照,勿自忘形而已。我对于艺术是外行,爱浮世绘的原因与所得自然也都是在美术埒外的,他人宽恕或以为不足怪,在我自己则已是很满足的了。
个人意见以为,知道外国的若干画家,可以作为个人教养的一点资料,若在该外国的整个了解上大概没有什么用处。有人问起的时候,勉强回答二十来个画家的姓名,或者于必要时从尘封的书架上取出几十册画集来做证明,这也不难,可是有什么用呢。一个人可以记得好些诗人文士画家陶工镜师的名字,但是对于其国民性仍是一无所知,如鄙人在数年前所曾自白,即是很好的一个例子也。
(《艺文》)
关于祭神迎会
柳田国男氏所著《日本之祭》(译名未妥)是这一方面很有权威的书,久想一读,可是得来了很久,已有三个多月,才得有功夫通读一过,自己觉得是可喜的事。但是我虽然极看重日本民族的宗教性,极想在民间的祭祀上领会一点意义,而对于此道自己知道是整个的门槛外人,所以这回也不是例外,除了知悉好些事情之外关于祭的奥义实在未能理解多少。我只简单地感到几点与中国特别殊异,觉得颇有意思。其一,日本祭神须立一高竿,以为神所凭依降临之具,这在中国是没有的,据说满洲祀神典礼有神竿,或者有点相像。日本佛教一样的尊崇图像,而神道则无像设,神社中所有神体大抵是一镜或木石及其他,非奉祀神官不得见知。中国宗教不论神佛皆有像,其状如人,有希腊之风,与不拜偶像之犹太教系异,亦无神体之观念,所拜有木石之神,唯其像则仍是人形也。其二,祭字在日本据云原意是奉侍,故其事不止供奉食品,尤重在陪食分享,在中国似亦无此意义。盖日本宗教,求与神接近,以至灵气凭降,神人交融,而中国则务敬鬼神而远之,至少亦敬而不亲,以世间事为譬,神在日本于人犹祖祢,在中国则官长也。日本俗称死者曰佛,又人死后若干年则祀为神,中国死人乃成罪犯,有解差押送,土地城隍等于州县,岳庙为臬司或刑部,死后生活黯淡极矣。二者历史不同,国体尤不同,其殊异随处可见,于此亦极显然也。日本神社祭赛,在都市间亦只是祭祀,演神乐,社内商贩毕集,如北京之庙会,乡间则更有神舆出巡,其势甚汹涌,最为特别。在本国内,亦稍见闻民间的迎神赛会,粗野者常有之,不甚骇异,唯见日本迎神舆者辄不禁悚惧,有与异文化直接之感,鄙人固素抱有宗教之恐怖,唯超理性的宗教情绪在日本特为旺盛,与中国殊异,此亦正是事实,即为鄙见所根据者也。
中国民间对于鬼神的迷信,或者比日本要更多,且更离奇,但是其意义大都是世间的,这如结果终出于利害打算,则其所根据仍是理性,其与人事相异只在于对象不同耳。大抵民众安于现世,无成神作佛的大愿,即顷刻间神灵附体,得神秘的经验,亦无此希求,宗教行事的目的非为求福则是免祸而已。神学神话常言昔时神人同居,后以事故天地隔绝,交通遂断,言语亦不能相通,唯有一二得神宠幸者,如巫觋若狂人,尚能降神或与相接,传达神意于人间耳。在中国正是道地如此,其神人隔绝殆已完遂,平时祭赛盖等于人世应酬,礼不可缺,非有病苦危急不致祈请,所用又多是间接方法,如圣筊签经,至直接的烦巫师跳神,在北方固常有之,则是出于萨门教,或是满洲朝鲜西伯利亚的流派,亦未可知。据个人的见闻经验,就故乡绍兴地方祭神迎会的情形,稍为记述,用作实例,可以见民间敬神习俗之一斑,持与日本相校,其间异同之迹盖显然可见矣。
外国祭神大抵都在神社,中国则有在庙里的,也有在家里的,如灶神不必说了,岁末的祝福,元旦的祀南朝圣众,祭火神用绿蜡烛,祭疫神用豆腐一作,称豆腐菩萨,皆是。外国敬神用礼拜赞颂,以至香花灯烛,中国则必有酒肉供品。平常祭神用方桌木纹必须横列,谚曰,横神直祖,香烛之外设三茶六酒,豆腐与盐各一碟,三牲为鸡鹅均整个,猪肉一方,乡人或用猪头,熟而荐之,上插竹筷数双,又鸡血一碗,亦蒸熟者。主人从桌后再拜,焚金银纸元宝,燃双响爆竹十枚送神如仪。这好像是在家里请客,若往庙去祭,有如携樽就教,设备未免要简单一点了,大抵是茶酒盐腐从略,三牲合装在大木盘里,鸡血与脏物仍旧,反正这也可以放在盘内的。绍兴神庙祭祀最盛者,当推东岳,府县城隍,潮神张老相公,但是以我的经验比较地记忆最深的乃是别的两处,一是大桶盘湖边的九天玄女,一是南镇的会稽山神。老百姓到这两处祭祀的理由为何,我不知道,大约也还是求福罢,总之据我所亲见,那里致祭的人确实不少。这事情大约已在三四十年以前,但印象还很深刻明了,站在南镇内殿的廊下,看见殿内黑压压的一屋的人,真是无容膝之地,只要有这一点隙地,人就俯伏膜拜,红烛一封封的递上去,庙祝来不及点,至多也只焦一焦头而已。院子里人山人海,但见有满装鸡与肉的红白大木盘高举在顶上,在人丛中移动,或进或出,络绎不绝。大小爆竹夹杂燃放,如霹雳齐发,震耳成聋,人声嘈杂,反不得闻。虽然没有像《陶庵梦忆》记陶堰司徒庙上元设供,水物陆物,非时非地,那么奢华,却也够得上说丰富,假如那种赠送移在活人官绅家,也够说是苞苴公行,骇人听闻了。这虽是一句玩笑话,即此可见人民对于神明供奉还是全用世间法,这在外国宗教上不多见,或者与古希腊多神教相比,差相似耳。
诸神照例定期出巡,大约以夏秋间为多,名曰迎会,出巡者普通是东岳,城隍,张老相公,但有时也有佛教方面的,如观音菩萨。据《梦忆》卷四记枫桥杨神庙九月迎台阁,似在明季十分的热闹,但我所见是三百年后的事情,已经很简单了,特别是在城里。迎会之日,先挨家分神马,午后各铺户于门口设香烛以俟。会伙最先为开道的锣与头牌,次为高照即大纛,高可二三丈,用绸缎刺绣,中贯大猫竹,一人持之行,四周有多人拉纤或执叉随护,重量当有百余斤,而持者自若,时或游戏,放着肩际以至鼻上,称为嬉高照。有黄伞制亦极华丽,不必尽是黄色,但世俗如此称呼,此与高照同,无定数,以多为贵。次有音乐队,名曰大敲棚,木棚雕镂如床,上有顶,四周有帘幔,棚内四角有人舁以行,乐人在内亦且走且奏乐,乐器均缚置棚中也。昔时有马上十番,则未之见。有高
,略与他处相同,所扮有滚凳,活捉张三,皆可笑,又有送夜头一场,一人持砻筛,上列烛台酒饭碗,无常鬼随之。无常鬼有二人,一即活无常,白衣高冠,草鞋持破芭蕉扇,一即死有分,如《玉历钞传》所记,民间则称之曰死无常,读如国音之喜无上。活无常这里乃有家属,其一曰活无常嫂嫂,白衣敷脂粉,为一年轻女人,其二曰阿领,云是拖油瓶也,即再醮妇前夫之子,而其衣服容貌乃与活无常一律,但年岁小耳。此一行即不在街心演作追逐,只迤
走过,亦令观者不禁失笑,老百姓之诙谐亦正于此可见。台阁饰小儿女扮戏曲故事,或坐或立,抬之而行,又有骑马上者,儿时仿佛听说叫塘报,却已记忆不真。《梦忆》记杨神庙台阁一则中有云:
“十年前迎台阁,台阁而已,自骆氏兄弟主之,扮马上故事二三十骑,扮传奇一本,年年换,三日亦三换之。其人与传奇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时,一指点为某似某,非人人绝倒者不之用。”似骑者亦即是台阁,又其时皆以成人扮演,后来则只用少年男女,大抵多是吏胥及商家,各以衣服装饰相炫耀,世家旧族不肯为也。若出巡者为东岳或城隍,乃有扮犯人者,范寅《越谚》云,“《梦粱录》,答赛带枷锁,是也,越赛张大明王最久而盛。”则似张老相公出巡时亦有之,不知何意,岂民间以为凡神均管理犯罪事耶。随后是提炉队,多人着吏服提香炉,焚檀香,神像即继至,坐显轿,从者擎遮阳掌扇,两旁有人随行,以大鹅毛扇为神招风。神像过时,妇孺皆膜拜,老妪或念诵祈祷,余人但平视而已。其后有人复收神马去,殆将聚而焚送,至此而迎会之事毕矣。
以上所述是城里的事,若在水乡情形稍有不同,盖多汊港又路狭,神轿不能行走,会伙遂亦不能不有所改变,台阁等等多废置,唯着重于划龙船一事。《越谚》云:
“划龙船始于吴王夫差与西施为水戏,继吊屈原为竞渡,隋炀帝画而不雕,与此异。《元典章》云,撶掉龙船,江淮闽广江西皆有此戏,合移各路禁治。然皆上巳端午而已,越则赛会辄划,暮春下浣陡亹安昌东浦各市,四月初六青田湖,六月初七章家衖桥,十四五六等日吴融小库皇甫庄等村,年共三十余会,不胜书。船头则昂竖龙首项,尾撅在舵上,金鳞彩旗锣鼓,扮故事。”这是记绍兴划龙船的很好的资料,鄙人不曾到过龙船上,只是小时候远远地看,所以不能比范君讲得更详细,实在大家对于龙船的兴味也就如此而已,我们所觉得更为有趣的乃别有在,这便是所谓泥鳅龙船是也。此船长可二丈,宽约二尺许,船首作龙头,末一人把舵,十余人执楫划船,船行如驶,泥鳅云者谓其形细长而行速也。行至河中水深处,辄故意倾侧,船立颠覆,划者在船下泅泳,推船前进,久之始复翻船戽水,登而划船如故。龙舟庄重华丽,泥鳅龙船剽悍洒脱,有丑角之风,更能得观众之欢喜,村中少年皆善游水,亦得于此大显其身手焉。神像坐一大船中,外有彩棚,大率用摇橹者四五人,船首二人执竹篙矗立。每巡行至一村,村中临河搭台演戏以娱神,神船向台蓦进,距河岸约一二尺,咄嗟间二篙齐下,巨舟即稳定,不动分寸,此殆非有数百斤力者不办,语云,南人使船如马,正可以此为例,执篙者得心应手,想亦必感到一乐也。未几神船复徐徐离岸,向别村而去。鄙人所见已是三十余年前事,近来如何所不能知,唯根据自己的见闻,在昔时有如此情形,则固十分的确,即今亦可保证其并无诳语在中者也。
看上文所记祭神迎会的习俗,可以明了中国民众对神明的态度,这或可以说礼有余而情不足的。本来礼是一种节制,要使得其间有些间隔有点距离,以免任情恣意而动作,原是儒家的精意,所谓敬鬼神而远之,亦即是以礼相待,这里便自不会亲密,非是故意疏远,有如郑重设宴,揖让而饮,自不能如酒徒轰笑,勾肩捋鼻,以示狎习也。中国人民之于鬼神正以官长相待,供张迎送,尽其恭敬,终各别去,洒然无复关系,故祭祀迎赛之事亦只是一种礼节,与别国的宗教仪式盖迥不相同。故柳田国男氏在《祭礼与世间》第七节中所记云:
“我幸而本来是个村童,有过在祭日等待神舆过来那种旧时感情的经验。有时候便听人说,今年不知怎的御神舆是特别的发野呀。这时候便会有这种情形,仪仗早已到了十字路口了,可是神舆老是不见,等到看见了也并不一直就来,总是左倾右侧,抬着的壮丁的光腿忽而变成y字,忽而变成x字,又忽而变成w字,还有所谓举起的,常常尽两手的高度将神舆高高的举上去。”这类事情在中国神像出巡的时候是绝没有的。日本国民富于宗教心,祭礼正是宗教仪式,而中国人是人间主义者,以为神亦是为人生而存在者,此二者之间正有不易渡越的壕堑。了解别国固是大难,而自己的事须要先弄清楚的亦复不少,兵荒马乱中虽似非急务,但如得有人注意,少少加以究明,亦为有益,未始不可为相互之福也。民国癸未七月三十日。
(《艺文》)
岛崎藤村先生
今天午前看报,忽见中华社东京二十二日电云,岛崎藤村氏于本日午前零时三十分在大矶逝世,享年七十二岁。突然看见,也还不怎么惊骇,却是很迫切的觉到一种寂寞之感。月明文库里的一小册《雪天的纸窗》正放在手边,拿起来翻着,心想能写这样文章的人于今已没有了,很是可惜,又仿佛感觉自己这边阵地少了一个人,这寂寞便又渐近于心怯了。
我们最初听见藤村先生的名字,还是在东京留学的时代,这大约是明治四十年丁未,长篇小说《春》开始在东京《朝日新闻》上登载,其时作者年纪还只是三十六岁,想起来也正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但是与藤村先生相见,却一直在后。第一次是民国二十三年甲戌秋间,利用暑假,同内人到东京去住了两个月,徐耀辰先生也在那里,承东大的中国文学会发起,在山水楼饭庄招待我们,其时来客中间有一位是藤村先生。这是八月四日的事,徐先生因为翻译《新生》,曾屡次通信,便去拜访一次,后来藤村先生差人来约小饮,邀我同去,于二十日晚在麻布区六本木的大和田,这是第二次的见面。那天在坐的,除徐先生和我外,还有和辻哲郎有岛生马二氏,连主人共计五人。藤村先生带来一本岩波文库中的冈仓觉三著《茶之书》送给我,题曰,赠周作人君,岛崎生。还客气说,是一本旧的,很对不住,其实我倒是比新的更觉得喜欢。饭后,主人要了来几把摺扇,叫大家挥毫做个纪念,详细记不得了,只就我所分得的一把来说,中间有岛氏用水墨写了一片西瓜,署款十月生,即是“有”字的字谜。右边藤村先生写短歌一首云:
なっのよは、
しのの小竹の
ふししけみ、
そよやほとなく、
あくるなりけり。
署款藤字。案此系西行法师所作,见《山家集》中,标题曰“题不知”,大意云,夏天的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不久之间,随即天明。在《短夜的时节》文中也引有此歌,大约是作者所很喜欢的一首,只是不可译,现在只好这样且搪塞一下。徐先生写了两句唐诗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和辻氏与我只简单的署名,各写两个字而已。
第三次见面又在七年之后,即民国三十年四月,我往日本京都出席东亚文化协议会文学部会的时候。开会后我于十四日由京都到东京,住在帝国旅馆,十七日中午应日本笔会之招,至星冈茶寮,晤见好些旧相识的文人,其中最年长者便是藤村先生。这回又承以大著《夜明前》二册见赠,卷首题字曰,呈周作人君,昭和十六年四月,于东京麹町,岛崎生。附有信笺一纸云:
“此拙著稍经执持,已略旧,唯系留置家中之初板本,因不复顾及失礼,持以奉赠,如承收纳作为纪念,幸甚。四月十七日。”藤村文库定本《夜明前》,我早已有了一部,但是重板后印,今得到作者持赠的初板本,回来以后便把原来的一部送给了别人了。总计我见到藤村先生,最初是在甲戌,那时他六十三岁,最后是辛巳,那时七十岁了,因此我所有的印象仿佛是一个老哲人,《夜明前》第一册在昭和十年乙亥出版,上边的照相觉得最与我的印象相合。藤村先生是东亚文学界的大前辈,文章与智慧远出我们之上,见面时只是致敬,并未多谈,但我们直感得这是和我们同在一条线上的,所以平时很感到亲近,因此对于逝世的消息也就会觉得有一种近于恐慌之感了。
藤村先生在文学上的绩业,自有日本文学史家会加以论定,我不能说什么,这里只是略述自己的印象以及感叹之意而已。藤村先生的诗与小说以前也曾读过好些,但是近年爱看杂文,所记得的还是以感想集为多,在这里我也最觉得能看出老哲人的面影,是很愉快的事。《雪天的纸窗》中选有几篇随笔,反复的读了很是喜欢,再去查原书,在昭和五年庚午出版的《在市井间》一册里找到了几篇,如《小诸的回忆》,《短夜的时节》,《养生》,几回想起要翻译,却终于不曾下笔,因为觉得这事情太难,生怕译不好反把原文弄坏了。创作中富有思想的分子,而这又有空间的与时间的博大性的,这是我所尊重的作品,藤村先生的感想随笔,就是小篇也多有此特质。而今已没有这样的人了,在这里正可谓之东亚的一损失,没有方法可以弥补的。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三日。
(《艺文》)
怀废名
“余识废名在民十以前,于今将二十年,其间可记事颇多,但细思之又空空洞洞一片,无从下笔处。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初见者每不知其云何。所写文章甚妙,但此是隐居西山前后事,《莫须有先生传》与《桥》皆是,只是不易读耳。废名曾寄住余家,常往来如亲属,次女若子亡十年矣,今日循俗例小作法事,废名如在北平,亦必来赴,感念今昔,弥增怅触。余未能如废名之悟道,写此小文,他日如能觅路寄予一读,恐或未必印可也。”
以上是民国廿七年十一月末所写,题曰“怀废名”,但是留得底稿在,终于未曾抄了寄去。于今又已过了五年了,想起要写一篇同名的文章,极自然的便把旧文抄上,预备拿来做个引子。可是重读了一遍之后,觉得可说的话大都也就有了,不过或者稍为简略一点,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加以补充,也可以说是作笺注罢了。关于认识废名的年代,当然是在他进了北京大学之后,推算起来应当是民国十一年考进预科,两年后升入本科,中间休学一年,至民国十八年才毕业。但是在他来北京之前,我早已接到他的几封信,其时当然只是简单的叫冯文炳,在武昌当小学教师,现在原信存在故纸堆中,日记查找也很费事,所以时日难以确知,不过推想起来这大概总是在民九民十之交吧,距今已是二十年以上了。废名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别处。在《莫须有先生传》第四章中房东太太说,莫须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伤痕?这是他自己讲到的一点,此盖由于瘰疠,其声音之低哑或者也是这个缘故吧。
废名最初写小说,登在胡适之的《努力周报》上,后来结集为《竹林的故事》,为新潮社文艺丛书之一。这《竹林的故事》现在没有了,无从查考年月,但我的序文抄存在《谈龙集》里,其时为民国十四年九月,中间说及一年多前答应他做序,所以至迟这也就是民国十二年的事吧。废名在北京大学进的是英文学系,民国十六年张大元帅入京,改办京师大学校,废名失学一年余,及北大恢复乃复入学。废名当初不知是住公寓还是寄宿舍,总之在那失学的时代也就失所寄托,有一天写信来说,近日几乎没得吃了。恰好章矛尘夫妇已经避难南下,两间小屋正空着,便招废名来住,后来在西门外一个私立中学走教国文,大约有半年之久,移住西山正黄旗村里,至北大开学再回城内。这一期间的经验于他的写作很有影响,村居,读莎士比亚,我所推荐的《吉诃德先生》,李义山诗,这都是构成《莫须有先生传》的分子。从西山下来的时候,也还寄住在我们家里,以后不知是那一年,他从故乡把妻女接了出来,在地安门里租屋居住,其时在北京大学国文学系做讲师,生活很是安定了,到了民国二十五六年,不知怎的忽然又将夫人和子女打发回去,自己一个人住在雍和宫的喇嘛庙里。当然大家觉得他大可不必,及至芦沟桥事件发生,又很羡慕他,虽然他未必真有先知。废名于那年的冬天南归,因为故乡是拉锯之地,不能在大南门的老屋里安住,但在附近一带托迹,所以时常还可彼此通信,后来渐渐消息不通,但是我总相信他仍是在那一个小村庄里隐居,教小学生念书,只是多“静坐深思”,未必再写小说了吧。
翻阅旧日稿本,上边抄存两封给废名的信,这可以算是极偶然的事,现在却正好利用,重录于下。其一云:
“石民君有信寄在寒斋,转寄或恐失落,信封又颇大,故拟暂留存,俟见面时交奉。星期日林公未来,想已南下矣。旧日友人各自上飘游之途,回想‘明珠’时代,深有今昔之感。自知如能将此种怅惘除去,可以近道,但一面也不无珍惜之意,觉得有此怅惘,故对于人间世未能恝置,此虽亦是一种苦,目下却尚不忍即舍去也。匆匆。九月十五日。”时为民国二十六年,其时废名盖尚在雍和宫。这里提及“明珠”,顺便想说明一下。废名的文艺的活动大抵可以分几个段落来说。甲是《努力周报》时代,其成绩可以《竹林的故事》为代表。乙是《语丝》时代,以《桥》为代表。丙是《骆驼草》时代,以《莫须有先生》为代表。以上都是小说。丁是《人间世》时代,以《读论语》这一类文章为主。戊是“明珠”时代,所作都是短文。那时是民国二十五年冬天,大家深感到新的启蒙运动之必要,想再来办一个小刊物,恰巧《世界日报》的副刊“明珠”要改编,便接受了来,由林庚编辑,平伯废名和我帮助写稿,虽然不知道读者觉得如何,在写的人则以为是颇有意义的事。但是报馆感觉得不大经济,于二十六年元旦又断行改组,所以林庚主编的“明珠”只办了三个月,共出了九十二号,其中废名写了很不少,十月九篇,十一二月各五篇,里边颇有些好文章好意思。例如十月分的《三竿两竿》,《陶渊明爱树》,《陈亢》,十一月分的《中国文章》,《孔门之文》,我都觉得很好。《三竿两竿》起首云:
“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为最不可及。”《中国文章》也劈头就说道:
“中国文章里简直没有厌世派的文章,这是很可惜的事。”后边又说:
“我尝想,中国后来如果不是受了一点佛教影响,文艺里的空气恐怕更陈腐,文章里恐怕更要损失好些好看的字面。”这些话虽然说的太简单,但意思极正确,是经过好多经验思索而得的,里边有其颠扑不破的地方。废名在北大读莎士比亚,读哈代,转过来读本国的杜甫李商隐,《诗经》,《论语》,《老子》《庄子》,渐及佛经,在这一时期我觉得他的思想最是圆满,只可惜不曾更多所述著,这以后似乎更转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